一句话一辈子
贾生荣
寒冷的夜晚,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出租车的灯光一阵阵扫过,非常刺眼,就象巡逻似的,打破少有的宁静。
我棉衣的拉链敞开着,胸中燃烧着一团火,提着一个塑料袋,内面装着厚厚的打了孔的白麻烧纸、黄纸和许多各种面值的冥纸,踟躇地前行着。
冬至,对于我并不仅仅是一个节气的名字,而是自小长辈告诉我的,它是一个亡故者的节日,类似于他们的世界过年一样。
我们活着的人,是要给他们烧纸送钱的。
所以,自父亲去世以后,不论我这一日身在何地,一定要完成这一心愿的。
尽管我的先辈很多,尽管我送的钱数额很大,但在我的下意识中,总觉得这个钱只是送给父亲的。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农民,高大的身材,粗糙的皮肤,倔强的性格,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命运抗争了一辈子,仍然吃不饱、穿不好。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快乐过,脾气暴躁总让我除了惧怕还是惧怕,很少有交流。
每当夜晚看见他抽着旱烟火光一明一暗,一言不发,我总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又一次瓜分地主家的财物的会议将要在争争抢抢中结束,父亲仍然站起来说:“分给我的东西我不要,我看六嫂子孤儿寡母的比我难活,就给他吧”。
所有的人都吃惊了,这是他第三次不领社教组的情,拒绝了分给我家的东西。
回到家,照例是一顿争吵,母亲埋怨他是个傻子,可他依然缓缓的还是那句话:“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不要。
吃亏是福,要多想自己的日子怎么过,靠分别人的那点东西也不是长远之计。
”
“吃亏是福”已经成为他的一句口头禅,别人嘲笑这是脑子不够用才这么说的。
生产队的苦活累活,只要安排给他干,他都不惜力气做得特别好。
而自己又不识字,到底给计了多少工分,他却不问不管。
最难喂养的一圈牲口,是大家挑的剩下的,他二话没说,就管起来。
草铡得细碎,料拌得匀称,水添得及时,眼看着一槽一槽吃完,还要弄
来豆渣、豆浆水给换换口味,夏秋季节青草不断,最后把这些宝贝喂得膘肥体壮,毛色光亮。
数九寒天,许多个男人合伙到山里运柴,陡坡需要一个一个的帮着往上推拉,他总是先把别人的排上坡,最后一个才是自己的架子车。
叔父在外地工作,家中孩子小,吃水、分粮等杂七杂八的活,全是父亲操心,他自己能干就亲自去干,自己忙总要提醒我们姊妹去帮忙。
我们要是推脱不情愿,他就教训我们:“多干点累不死,吃亏是福,人不要太聪明,算那么精干什么?”所以父亲和叔父的关系成了村上的楷模。
改革开放后,各家的日子逐渐好过了。
父亲买了一对高头大马喂着,用来自己耕种,可自家的地并不多,一两天时间活就干完了。
剩下的时间往往是帮了村上人的忙。
有一次,他累得病了,我认为这正是做思想工作的好机会。
我给他仔细地算账,让他将牲口卖掉。
种地本来就赔钱,还要养上牲口,天天伺候,实在划不来。
他生气地说:“人要是算这么精,还不如上山当和尚去。
”一句话就把我堵回去了。
父亲病危的时候我回到家中,他已经十来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抓紧时间请来匠人做好了棺木,准备好了后事。
许多人络绎不绝地来看他,他总是眼含泪水非常感谢,艰难地说些断断续续的话。
当他知道我任课的班级学生即将参加高中毕业会考,孩子上学的事耽误不起,就一个劲地催促我走。
我拉着他的手,向他告别时,一生坚强的他,哭出了声来。
直至让我明白他死后应该把他埋在什么地方,我听得最清楚的话是:“多――吃――亏――”。
我蹲在十字路口,将纸一沓一沓地烧着,不断地想着父亲所说的话。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耿直老实的人,与任何人打交道,总是不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他的这种做人的原则,深深地融入到我们兄弟姊妹的血脉中,使我们堂堂正正地做人,老老实实地做事。
父亲去世后出殡的日子,是我们家乡罕见的大雪冰冷天,但乡亲们早早地争着抬着很重的棺材,走在一步一滑的雪地上,直至他们放心地
将这位难得的好人安排好。
后来的日子我们的家日渐兴旺,由于政策好,也由于大家本分厚道能吃苦。
但我总隐隐觉得还有父亲依然在庇护着我们这个家,是父亲的道德力量在感召着我们这个家。
所以,我要多烧些纸,感谢我的父亲。
他的话,使我们一辈子受用无穷的巨大财富。
我相信我的心意他是能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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