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黛玉和宝玉感情的发展轨迹林黛玉六岁丧母,其父又“年将半百,再无续弦之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第三回)[2],只得洒泪拜别老父,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
所幸贾母见其孱弱聪敏,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第五回)由此可见,宝黛初遇便相知相惜,如亲兄妹般亲热却毫不逾矩。
然而,这种亲密情形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宝钗一到,便发生了变化。
书中这样写:“不思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第五回)黛玉在贾府的处境陡然间发生了变化,她意识到事态的某种严重性。
但更严重的是,面对这种局面,黛玉常常沉不住气,心中不免有悒郁不忿之意,而薛宝钗却浑然不觉,黛钗矛盾由此而生。
而宝黛之间的“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的状况,也变得无法继续。
此时的宝黛,还不能说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不过是少年男女之间的亲近熟惯,因一处坐卧且志趣相投而萌生的爱情之芽,并未被当事人发觉知晓。
所以,黛玉对于宝玉亲近宝钗之意虽多有芥蒂,却也不曾时时放在心上。
但第八回宝玉探望宝钗,两个人比看通灵玉,加之莺儿有心透露金玉之意,这便成了宝黛爱情、宝钗介入的点醒之笔。
而黛玉见他两人如此,必定出语含酸暗讽,此处的“酸”,自然不是心酸,而是女性的醋意。
妙在是“半含酸”,就是说,有一点醋意,但还不是很多。
直至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荣宁两府大大热闹了一回。
其中一个重要节目,是元春带领宝玉和众姊妹作诗。
大家一人一首,很快作完了,宝玉要作四首,一时文思不畅,焦急不堪。
黛玉本有意大展奇才,无奈贾妃只命一匾一咏,不好违谕多作,见宝玉煞费神思,索性代作了一首,搓成个团子,掷给宝玉。
宝玉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便恭楷抄录,作为自己的第四首。
贾妃看后称赞了一番,并说第四首为前三首之冠。
这个忙帮得可不小,其对宝黛感情的融洽起了直接作用,以至第十九回,元妃省亲完毕,贾府重新恢复平静,宝黛上演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极亲密的感情戏剧。
那日宝玉来到黛玉房中,恰好黛玉在歇晌,丫鬟们都出去了,满屋内静悄悄的。
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
”将黛玉唤醒。
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
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
”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混过困去就好了。
”(第十九回)“才吃了饭,又睡觉”,此处一个“又”字,巧妙补出黛玉近日困乏嗜睡之事,淡淡写来,使后文“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一说来得不突然。
处于爱情懵懂期的男女,虽也常常迷惘不安,但更多的应该是心灵悸动带来的甜蜜。
此时的黛玉,爱情刚刚萌芽,所虑的不多,又整日与宝玉耳鬓厮磨,自然心情舒畅,酣睡成眠。
宝玉恐其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存了困,便来闹她。
两人歪在床上,黛玉拿前日宝钗“冷香”一事来取笑,宝玉则拿“黛玉是香玉”的“典故”来逗趣,笑闹成一团。
《红楼梦》写宝黛爱情,多是口角、误会,很少有如此温馨的场面,虽然此时黛玉的心里已经摆脱不开宝钗的存在,“金玉”的问题已让她不能释怀,但毕竟还只是出于无意识的爱的占有心理。
-------------------------------------林黛玉和贾宝玉爱情故事的发展,第二十三回是个关键。
从这一回开始,黛玉和宝玉、宝钗以及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奉元妃之命都搬进大观园住了。
人物活动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其对人物心理的影响,非常明显。
大观园虽非繁杂的市井社会,但首先是宝玉的心理变化。
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宝玉“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第二十三回),顽得十分快乐。
还写了好几首四时即事诗,在外面流传。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宝玉忽然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都只是闷闷的。
实际上,这是青春的躁动,是情和爱的觉醒所引起的苦闷。
书中对此有所解释,这样写道:“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第二十三回)这说明宝玉开始有“心事”了。
恰好宝玉的小厮茗烟是极聪明的,便找来古今小说、各种野史给宝玉读。
然而那些描写爱情的小说野史,对于一个青春躁动的少年来说,不是情感的冷却剂,而是点燃爱情的星星之火。
于是便有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宝玉一时忘情,引了张生的话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黛玉一听,恼了。
宝玉见她红了眼圈儿,方才着了急,拦住道了好一会的歉,听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回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
…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
”这明显是借《西厢记》的语词来谈情,看似“戏语”,情感的互动却很真切,但他们又不敢真实面对彼此的情感,只好用假意来掩饰。
两假相遇,遂生紧张;虽然紧张,却很好看。
不用别人多置一词,他们自己就化解了自造的紧张。
“西厢戏语”的主动方是宝玉,却也得到了黛玉的热烈回应。
这以后,宝黛爱情,至少是在黛玉心中,已逐渐明朗。
主要表现在,只要宝玉不在,黛玉就感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
这是第一次写黛玉的情绪烦闷,所谓爱情的苦闷是也。
恋爱中的男女,由于彼此情感的吸引,总是不愿意分开,哪怕短暂的分离,也会引起思念,甚至产生情绪的烦躁和精神的孤独。
事实上,宝黛之间不拘形迹的吵吵闹闹的恋爱,早已为贾府众人所察觉,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肯说破而已,但发展到一定程度,当事的恋人很容易成为打趣的对象。
第二十五回,宝玉烫伤初愈,王熙凤、李纨、宝钗、黛玉前来怡红院探望,王熙凤问黛玉吃没吃到她前天让丫头送去的暹罗国茶叶,尝了好还是不好,黛玉说吃着还好,于是凤姐还要送一些给黛玉,并说正有一件什么事需要她的帮忙。
黛玉开玩笑说:“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
”风姐反击说:“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
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
这是书中第一次有人就宝黛的婚姻恋爱公开打趣,而且由凤姐扮演这个不同寻常的角色,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但作为当事人,宝玉不必说,便是林黛玉的心理状态,也是比较复杂的。
一方面,面对凤姐的当众打趣,自不无羞赧,所以书中写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另一方面,也诱使她情不自禁地咀嚼爱的滋味,把“秘密”被发现的惶愧置诸次要地位,更主要是从打趣中体认到众人的认可,更加感到爱情的甜蜜。
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则是直接写林黛玉的爱情进入内心体验阶段。
那日宝玉意思懒懒,出来闲晃,竟顺着脚一径走到了潇湘馆,只见院内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
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第二十六回)这是《红楼梦》描写宝黛爱情故事进程中极特殊的笔墨,可以说把恋爱双方情感心理的状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宝玉烦闷得已经到了不胜其情的地步,而黛玉呢,更是情不能禁,躺在床上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西厢记》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唱词,成了她寄托情思的咏叹调,而且一边说一边伸懒腰,极尽慵懒之态。
此时的黛玉,不仅心理,连身体的动作都表现出缠绵情意的伸张。
而后两人又经过《葬花吟》的洗礼,心灵和情感上都得到了净化和升华,从而产生了精神的超越。
至少是瞬间的无牵无挂,无滞无碍,因此欢悦和欣喜一时间占据了宝黛的整个身心。
也绝非“闺房闭处”。
正当宝黛二人双双沉浸于爱情的欢欣甜蜜时,元春从宫中赐下的端午节礼却给了他们迎头一击。
宝玉得知自己得的礼物只和宝钗的一样,黛玉却反与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一例,顿时心生疑惑,让丫鬟把自己这份拿去让黛玉挑选。
黛玉自然是不要,宝玉便问她为什么不要,黛玉却说:“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第二十八回)虽以自讽的方式表达,但其心理活动的微妙已昭然可睹。
如果单纯就人物流品、姿容美貌而言,黛玉并不需要时时把宝钗放在眼里,她知道宝玉爱的是她。
但偏偏存在一个“金玉之说”,使黛玉的条件相形见绌,宝玉天生带来一块通灵宝玉,而薛宝钗脖子上也有一个来路不明的金锁,甚至史湘云还有金麒麟呢,独黛玉空空如也。
更甚的是薛姨妈还直接向王夫人提过,宝钗的金锁是一个和尚给的,日后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那么谁有玉?大观园内外、普天之下不就一个贾宝玉吗?薛姨妈已经把问题说白了。
只不过大家都看得出,宝黛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暂时不作他想。
现在元春通过赐端午礼品,公然把宝玉和宝钗连在了一起,黛玉反而被疏远了。
不单是严重,甚至说得上是严峻的形势,就这样生生摆在了宝黛尤其是黛玉的面前。
宝玉心里自然也不痛快,又听黛玉扯出“金玉”二字来,越发急了,赌誓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
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
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第二十八回)宝玉说得郑重而真切,完全出自内心,而且确定了黛玉现在以及未来与宝玉的关系和位置。
黛玉虽不尽相信,倒也不再闹了。
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黛玉这气儿还没过去,清虚观的张道士又来给宝玉提亲,这可真真把宝黛逼到了非明白承认感情不可的境地。
于是,潇湘馆爆发了一次空前的大吵闹,黛玉又是哭又是吐的,宝玉为明誓甚至还摔了玉。
诚然,这次吵闹的发生,既有通常的原因,也有特定的原因。
特定的原因是,元妃送端午礼品独厚宝钗,这无异于把黛玉从宝玉身边分离出去,加之张道士提亲,贾母第一次当众议婚,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宝黛而言是何等重大的事体?他们为此而慌乱、猜忌、埋怨,甚至吵闹,不能不说是事理的必然。
通常亦即常态的原因,是“金玉之说”已如无形的绳索一般,束缚得他们尤其是黛玉喘不过气来,事实上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只要触及这个问题,他们就会发生激烈的争吵。
宝黛大吵之后,虽都有悔意,却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到第三天还是情绪淡淡的。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
(第三十回)其实,黛玉自然清楚宝玉心里有她,但又总不至放心,便时常提这“金玉”,若是宝玉听了仿若无闻,方才是毫无此心,可偏偏宝玉一听“金玉”便着急,可见他心里时时有“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