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讲民间故事黄河边上的葭州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城。
每到春夏,会从山墙的缝隙或沟壑的片岩间钻出大小迥异的褐色蝎子,全身通红,形似琵琶,当地人谓之“赤尾”。
这“赤尾”在青黄不接的年月成了老百姓碗里的一道美食。
大家拔去毒刺,直接用盐渍过,晾在柳条簸箕上。
黄土高原上的太阳毒辣,只一天,“赤尾”就成了老老少少口中的美味。
有些殷实人家也会用獾子油煎炸成一道色泽金黄的珍肴待客,香酥可口自不必说,还可以驱风祛湿、活血化瘀,是葭州出了名的宝贝。
沟峁里的阴风一作祟,蝎子的价格像四月的黄河水开始浮涨。
老老少少走梁串沟出来捕蝎子。
山崖里,树根下,甚至家家户户的屋顶瓦楞下,都游窜着大大小小的蝎子。
掂量起瓷罐里活蹦乱跳的蝎子,大伙儿觉得怀里抱的就是价格不菲的银圆块子儿。
城里捕蝎子名头最响的是蝎子王李糜子,每年给葭州药商们供货最多的就是这个干瘪老头儿。
这年仲夏,山城来了几个天津客商,一进“中和堂”的门就要十五斤“赤尾”。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瘸老头儿,头戴鸭绒帽,颧骨突起;另一人鼻梁上架一副黑边眼镜,文绉绉地在瘸子老板面前点头哈腰;其余三人像哑巴一样紧跟在两个人身后,不时用鬼鬼祟祟的眼睛瞥向四周。
“中和堂”的崔掌柜是见过世面的人,让伙计取来一只雕花瓷罐,钳出几只,先让竹椅上的瘸子老板验货,说,这是前些天本地一位有名的捉蝎高手送来的上等“赤尾”,不多不少,正好十五斤!瘸子老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眼镜”说,你们的货我们全要了。
听说你们这里有个蝎子王,我们老板想交交这个朋友!崔掌柜瞥了一眼瘸子老板的那条左腿,心下就明白了些:蝎子王李糜子除了一手捉蝎子的绝活,祖传秘方“蝎毒追风膏”可医百病,远近闻名,黄河两岸的人都来医腰疗肩,他这“中和堂”购藏百草,也比不上几贴“蝎毒追风膏”的灵验呵。
瘸子老板生硬地说,请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想多交几个朋友而已。
说着“啪”地一声,往崔掌柜面前撂下一根金条。
天边飘来几片黑云,看着倒是下不起来。
崔掌柜叫上伙计,带瘸子老板去西坡找蝎子王李糜子。
一孔破破烂烂的窑洞里来了这么多人,李糜子吓了一跳。
当看到瘸子老板露出的那条上肿下瘪的阴阳腿时,李糜子心下就明白了。
敢情被黄河渡的阴风伤蚀了身呀。
李糜子在瘸子老板的腿上边捏边敲,痛得瘸子老板直龇牙。
瘸子老板身后的“眼镜”和三个“哑巴”伙计一下子紧张起来。
李糜子说,不着急,让咱试试看。
李糜子喝足一口蝎子酒,长长一声“扑哧”喷在瘸子老板的腿上,片刻,取出几贴“蝎毒追风膏”,“啪啪”,稔熟地贴在瘸子老板的几处穴位上,边贴边说,秋后黄河水,立春要命风!第二日,还没扯下“蝎毒追风膏”的瘸子老板竟然稳稳当当地走了几步。
窑洞里顿时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都夸李糜子的“蝎毒追风膏”真神。
瘸子老板喜形于色,冲蝎子王李糜子一跷拇指说,哟西!哟西!李糜子一怔。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崔掌柜也愣了愣神。
小日本!崔掌柜惊呼声未落,瘸子老板身后的三个“伙计”突然拔出枪来。
转眼间,崔掌柜和他的伙计相继倒在血泊中。
李糜子脸色苍白。
瘸子老板狞笑着说,李先生,你是皇军的朋友,皇军的士兵们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被黄河渡的阴风伤害了身体,筹集到这么多的蝎子药,可以减轻他们不少的痛苦。
当然,本人板田少佐,衷心地感谢你为我治病。
“眼镜”和三个鬼子在李糜子的窑洞里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发现。
蝎药呢,“眼镜”气急败坏地问。
李糜子嘴角抖动了几下,说,干蝎都送到城里了,至于“蝎毒追风膏”也就剩下皇军先生用的那几贴了。
见鬼子们将信将疑,李糜子说,皇军的腿病要想彻底治愈,还得连用个把月的“蝎毒追风膏”,蝎毒得用新鲜的!板田望望四周,偌大的梁峁上下,安静得听不到一声虫啾或鸟鸣,于是点点头。
傍晚时候,蝎子王李糜子被“眼镜”们押着到山谷中捕蝎子,后面跟着忐忑不安的日军少佐板田。
谷底的空气闷热燥人。
李糜子在碎石堆上压了一块青石板,放一个白色瓷坛到上面,坛子里盛足了蚝油,然后将一只装有数十只萤火虫的马灯放在油坛旁边,马灯的玻璃罩上涂满了青草绿,说声好了,人远远地退到一边。
萤火虫瞬间将马灯映得通明,透过灯罩,向四周投射出绿色的淡光。
鬼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板田说,李先生,你确信这样可以捕到蝎子?李糜子沉着脸,一句话不说。
渐渐地,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细看,那些蛰伏的游窜的大大小小的蝎子,竟然都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等到了马灯旁,又被蚝子油的香味吸引了过去,纷纷爬向白色瓷坛内。
蝎足一旦沾了油,就爬不出去了。
原来如此!鬼子们恍然大悟。
约莫半个时辰,李糜子说,够了,起身飞奔过去。
板田一使眼色,“眼镜”们正要过去,李糜子已经抱着油坛似笑非笑地回来了。
坛子里爬满了数百只野生蝎子,凶猛异常。
蝎子在坛内翻来覆去,黑乎乎的一大片。
这就是中国人“请君入瓮”的成语吧。
板田称赞说。
对,这就是我们老祖宗“请君入瓮”的智慧!话刚出口,李糜子突然大喝一声,将坛子摔向鬼子们头顶的一方岩壁。
只听“哗啦”一声,蚝子油向四面溅开,坛内的数百只蝎子立刻爬满了鬼子们的身体。
板田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身子晃了几晃,栽倒在地。
“眼镜”等几个鬼子扔掉手中的枪,一边奋力拍打着身上,一边鬼哭狼嚎地叫喊着。
李糜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们,做蝎子膏药的确少不了蝎毒,而刚刚捕获的野生蝎子却是最毒最狠的!蚝子油的味道四处飘散,在绿色的萤火虫灯下,仿佛有数以千计的蝎子向这边拥来,扑向鬼子们苟延残喘的身体。
李糜子双眼含泪,向掩埋崔掌柜们的方向拜了拜,高声喊道,小鬼子,敢欺负我们黄河滩人,咱黄河滩上的爷儿们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蝎子王李糜子的身影在夜色下像一尊高大的雕塑。
鬼子们的号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但李糜子的呐喊声还在这黄土高原的峁峁梁梁上回荡着,经久不散。
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是抗战时期鬼子唯一一次偷渡过来侵扰,结果弄得个死无全尸,一个也没能回去,成为葭州多少年来的笑谈。
明初,潘村街今明光市潘村镇来了一户逃荒人家,男的推着一辆独车,车上有一床铺被、几个陶制坛罐和黑粗瓷碗,女人肚子挺得高高的,看样子又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子。
小车上还坐着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都是男孩,男的姓华,叫华良,女的姓梁,叫梁花,他们是打山东逃荒过来的。
夫妇俩在街东的一个财神庙里安了家。
这财神庙只是一间丈把长宽无让无窗的破庙,一尊半人高的木雕财神像,长年无人侍奉已歪倒在一边,厚厚的浮灰已糊住了这菩萨的鼻子眼。
华良和梁花一连两天,扫的扫,洗的洗,将小小破庙的地下、墙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山墙头还垒了口露天灶生火做饭,大人叫、小孩闹,嗨!这就成了一个家了。
女人家的心细,她修补了神台,洗净上神像,将财神立在台上,扶摆端正,还买了两炷香,一边拱手作揖,一边祈祷着。
一家人和财神爷作了伴。
这华良是个庄稼人,耕耙收种、叉把扫帚扬场锨,样样拿得起,还有一身使不完的劲,没几天就被街上潘老保险金家雇为伙计。
这梁花虽是个小脚女人,但做得一手好面食,发出的馒头能当球拍,擀出的面条厚薄长宽一刷齐。
今晚切的面,明早也不会粘在一块儿。
只在潘老爷家露了一手,一个潘村街从南到北已无人不晓了。
开始时谁家想吃梁花的手擀面,就上门去请。
面擀好了,东家大都送她一碗半碗面粉做工钱,小日子也就凑和着过了。
可这梁花是个带身子的女人,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东走西颠的也不太方便。
潘太太给出了个点子,她借梁花十斤面粉,让梁花每天在家擀面条,门口摆个摊子,谁家要吃面条就上门来买。
就这样,潘村街头从此有了家面点店。
那财神庙自从住进了他们家,神台上开始隔三岔五地有人来上香,后来渐渐地香火不断了。
一天夜里,华良睡夜突然醒了,再也睡不着。
他爬了起来,推醒了正在熟睡的梁花,说:"快醒醒。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在耕田时耕出个大瓦盆,还没等我拾起,过来一个白胡子老头。
老头说这是个宝盆,若往盆里放粒米,不一会就能变成一盆。
用得好,会给人带来幸福;用得不当,会让人家破人亡。
还没等我说话,老头就化作一阵烟飘走了。
这梦不知是凶是吉?"梁花累了一天,本来睡得正香,被丈夫推醒,有点烦,说:"管他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说完翻个身又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后,东家叫华良套牛耕田。
老牛一趟没到头,铁犁翻出了个大瓦盆。
华良忙捡起瓦盆,揩去泥,看,普通的一个瓦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歇歇后,华良把瓦盆抱回有,交给梁花,高兴地说:"昨晚的梦应验了,我耕地还真的耕出了个宝盆。
"梁花看到丈夫抱回一个盆,翻了个白眼道:"你是打着不走牵着倒退。
我前两就跟你商量着买个盆回来,你还说家里的盆只有个裂口子,用绳箍一下还能用。
今天谁让你买了?是捡着便宜了吧?"华良说:"昨晚我跟你说梦里的事,你忘了?真是耕田耕出来的,说不定真是个宝盆。
"梁花接过瓦盆,翻来调去没看出什么特别,以为是丈夫编故事哄人,顺手往桌上一撂,就听"当啷"一声,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俩口子同时一惊:"哎呀!真和普通的盆不一般。
"华良顺手抓了一把黄豆撂在盆里,只见盆里顿时起了层雾气,不一刻成了满满一盆黄豆。
华良高兴得蹦了起来。
他把黄豆倒进一只口袋,又抓了一把黄豆放在盆里,不一会又是满一盆;又把盆里的黄豆倒进口袋,仍抓了一把放在盆里,又是满满一盆。
就这样一连三盆,华良还要变。
梁花冷静下来,阻止住华良说:"你把昨晚的梦再细说一遍。
"华良把昨晚的梦详细重复了一遍以后,盯着梁花问:"怎么啦?"梁花说:"这盆应当用来和面用,咱要靠辛苦持家,不能靠取巧生财,不劳而获。
否则这个家会有灾祸。
"梁花立了条规矩,这盆里除每天和面外,不能往盆里放其他物件。
华良向来都是听老婆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从那以后,华良还是干他的伙计,梁花还是卖她的面条。
不过,现在不用再买面粉了。
梁花每天和完一盆面,擀完面条,抓把面粉放在盆里,第二天还是和一盆面,就这样每天都能从盆中变出一盆面来。
有天晚上,华良趁梁花睡下了,悄悄放了一个铜钱在盆里。
第二添梁花正在和面做生意,发现盆里满满一盆铜钱。
她知道是华良干的,来了气,跑到屋里把华良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发起了脾气:"你是要钱,还是要这一家老小平安?"华良憨憨笑着:"钱哪有老婆孩子好呢。
"梁花余气未消:"那你干嘛背着我弄这黑心钱?"华良说:"我根本没想要,不过是好奇想试试。
"梁花说:"那好。
你去找工匠,我们就用这钱,把财神庙修复一新,再给财神爷镀个金身。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华良和梁花攒了不少钱。
他们接着财神庙往东盖起了三间像样的房子。
华良还是在潘老爷家当伙计,梁花也还是每天和面卖面条。
这年,夏蝗成灾,飞蝗蔽天,所到之处,禾麦皆无,十户人家有五户讨饭,路边、山坡的榆树皮都被剥下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