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性与灵魂的文化剖析——莫言《生蹼的祖先们》主题解读[摘要]莫言小说《生蹼的祖先们》在古今交错、时空转换、角色倒置的叙述中展示了食草家族兴衰的故事,其主要结构为六个梦,小说叙述者以全知全能的视角,超越了一切可能造成对话障碍的层面。
本文旨在解析小说的三大主题:亲情与人自私本性的矛盾、道德教化与两性原始冲动的对峙、恋母以及生殖文化崇拜。
从文本出发窥探人物和情节的纵横交错,进而呈现这部小说的价值:赤裸裸展现人性、剖析人的灵魂,还原原始文化精神。
[关键词]人本性;亲情;灵魂;生殖崇拜;文化《生蹼的祖先们》尽管仍取材于莫言熟悉的高密东北乡,故事的基本落脚点却不能作为具象地点来理解,它可以是“整个人类世界的任何一处”。
作者纵笔驰骋,穿插了神话、传说和伪造的故事,具有强烈的草地魔幻色彩。
笔者抓住小说展露食草家族对生的恐惧和堕落的核心叙述,从人本性与灵魂的角度出发探索生命初始形成过程中痛苦和喜悦的焦虑,从道德与文化的视角探索小说强烈的荒诞性和寓言性。
一、人本性矛盾下的亲情消解小说贯穿了六个梦《红蝗》、《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生蹼的祖先们》、《复仇记》、《二姑随后就到》、《马驹横穿沼泽》,从不同角度一步步展现对亲情主题的消解。
在这里,父亲与子女、兄弟、夫妻之间充斥着仇恨,毫无温情可言。
“我”用石头打死鸭子令九老妈陷入淤泥,九老爷被我喊来救九老妈,这对夫妻之间只剩下互相怨艾,都巴不得对方赶紧死掉。
虽然最后关头九老爷救起九老妈,救赎回起码的良心。
但“我”看到这背后潜藏的冷漠,对九老爷和九老妈的厌恶情绪与日俱增。
四老爷对着墙壁上红衣女子发出怀念的情愫,由此被晚辈揭开他与九老爷兄弟反目的往事,为了红衣小媳妇兄弟俩曾陷入荒唐的敌对状态,完全不顾及兄弟情分,可笑可悲至极。
“小媳妇”是性欲的象征,为获得性欲的满足,可以完全不顾及亲情,作者对人的兽性欲望提出深刻的质问。
人本性深处肉欲与自私的灵魂往往会战胜其他理性情感,包括最伟大无私的亲情,虚伪的社会表面下涌动着强大可怕的欲念,一旦欲望被引燃而失去控制,结果必将是毁灭性的。
小说里爷爷死了,“我”和母亲非常漠然,亲人离去没有带来痛苦,更甚者活着的人与死者竟出现对峙,借死去的爷爷之口讲述对儿孙的不满。
“我”想出了极妙的方法将爷爷送入红树林中安葬,爷爷一次次活过来折磨我们,我们也没有让他好过,亲人之间只剩下互相折磨。
赛马争玫瑰的闹剧有句话“她毕竟是你的亲娘,她那样哭叫,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暗示作者对亲情已近乎失望,尽管仍带着希望得到解答的疑惑。
“‘我要把你娘杀掉,你难过吗?’小老舅舅脸色苍白,心里好像并没有难过。
”[1]133对自己的亲娘都见死不救,亲情败给了人性的贪婪,不胜悲哀。
“我”的儿子青狗儿自小就以各种方式进行折磨家人,“我”对他其实不屑,一开始读者或许还很费解。
真相原来如此:“反正儿子不是我的”,“我”被他当场羞辱后甚至有几次对他动了杀念,亲情显得极其冷漠。
大毛、二毛复仇的故事中,爹多次暗示老阮奸污了他们的娘,并设计让老阮和大毛、二毛互相折磨,人性被完全扭曲,情节简直令人作呕,亲子间的温情荡然无存。
《二姑随后就到》中二姑刚出生带着粉红色蹼膜被爷爷丢弃,后来被仙鹤幻成的老人送回来,她喝狗奶长大,有狂野的习性。
与众不同迫使她最终离开家族,几十年后二姑的两个儿子“天”和“地”回来对食草家族进行疯狂报复。
大爷爷和大奶奶对刚出生的二姑仇视不屑,于是最早遭到报复,紧接着是七老爷和麻子老妈。
这一辈人收拾完了,轮到叔伯辈和四十八位姐妹,每人各领一种酷刑,厮杀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强大的仇恨心理完全战胜了亲情的温馨。
身上带着德国枪的两位表哥和瞎子、哑巴、痴呆儿竟然合作,先进文明和退化人种联合毁灭整个家族,至此,亲情已被一步步消解殆尽。
笔者以为,亲情主题的消解体现莫言对几千年传统文化中父权、夫权凌驾一切的反抗,是对亲情深义的反思,也体现了人本性的回归。
莫言另一部献给母亲的作品——《丰乳肥臀》,将母亲塑造成圣母般光辉的形象,在战争和饥荒的环境背景中母亲带领一家人克服重重困难,赞美了她坚毅大爱的精神。
相比较《丰乳肥臀》的宏大亲情铺陈,《食草家族》进行温情消解以更超脱的叙述更接近人性的本真。
二、两性原始冲动与道德绑架莫言说写长篇时他“不愿意四平八稳讲一个故事,当然也不愿意搞一些过分前卫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我希望能够找到巧妙的、精致的、自然的结构,这个难度是很大的,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
”[3]153《生蹼的祖先们》在叙事结构上就做了大胆尝试,创造时空复杂交错的各种场景,打破一切叙事障碍,将有意为之的审丑运用在“乡土”题材中,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和荒诞变形的手法审视社会历史人生。
其中两性关系解读占据大部分篇幅,小说里男人和女人展现了人本性赤裸裸的欲望和冲动,欲望还可超越时空的限制。
在多年的道德教化外衣包裹下,人们被规定不允许明目张胆满足欲望,其结果往往是暂时压抑或彻底毁灭。
“她的双唇鲜红、丰满,她捂着脸压着鼻子,嘴唇被特别强调,我感到我可能要犯错误……我惊讶地发现我身上也有堕落的因素,几十年的道德教育铸就成‘金钟罩’竟是如此脆弱。
”[1]14把女人的引诱比喻为“犯罪”,此时“我”还能上升到道德教育层面去思考问题、遏制自己。
虽然这次是理性战胜了肉欲,但是女人却以死亡的毁灭喻示狂热的性欲无比可怕,也说明虚伪的理性不堪一击。
四老爷为占有小媳妇毒害她年迈的公公、设圈套休四老妈,还不惜与九老爷反目成仇,在性欲面前,良心、亲情等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老教授教育我们“一夫一妻”是最合理的制度,却和年轻的女学生幽会,这言行不一的老家伙被我极度鄙视。
当肉欲扭曲极致,甚至出现了爷爷讲的故事里人马交媾,歌谣“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遇皮中兴遇羊再亡——再亡再兴仰仗苍狼……”流露对乱伦的恐惧,却无法阻止人们违反乱伦的禁忌,生出长蹼膜的后代,整个家族走向衰落,这是莫言惯常的小说主题之一:种的退化。
祖先A和B无法控制爱的冲动,水下交配后B怀孕,家族成员把他们活活烧死了,那火光照出一代代子孙的灵魂。
然而,作为子孙的“我”仍禁不住对街上打我耳光的女人、对女考察员、对梅老师产生欲念,几个女人在不同场景交替出现,电影蒙太奇手法让性欲叙述自由来往于各个情境,同时有规律和限制,文学创作是带着镣铐在跳舞。
“我”对蹼膜的厌极其虚伪,如果能够满足性欲,“我”甚至觉得生蹼的女人也是可爱的,小说借儿子之口嘲讽“我”不耻。
在道德指责下,“我”有时会觉得羞愧,但兽性欲念不死,道德教养与原始冲动难以权衡,意志稍不克制就会被捆绑。
偷情的男人在妻子面前侮辱黑纱裙情人致其自杀,老教授让女学生发出绝望的哭泣,小男孩背弃承诺摧毁小马驹……“男人的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
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男人太可怕了!你低声说。
女人不可怕吗?女人就不虚伪了吗?她同样虚伪……人类是丑恶无比的东西……被同情者变成同情者的大便!你说人是什么东西?”[1]90-92将男人与女人的本性进行对比,两性与道德层层深入对峙,最后归结到根本上——对人性的质问。
相比卸下伪装的道德面具,小说叙述者显得超脱淡薄,也成熟多了。
男人在肉体或灵魂上出轨,女人为获得性欲满足寻求超越道德的刺激,这就是人本性,无关多少年的道德教化。
原始冲动被抑制的重要原因是道德教化的绑架,然而这种束缚复杂又脆弱。
“在以兽性为基础的道德和以人性为基础的感情面前,天平发生了倾斜,我无法宣判四老妈的罪行,在这个世界上,几千年如一日,还是男人比女人坏。
”在两性对比中,莫言的母性关怀和生殖崇拜思想终究让他做出了如此评判,他的批判精神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但这种观点难免有失偏颇,笔者暂且不予苟同。
关照基督教的信仰,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产生了羞耻之心,人类从此得以繁衍和苦难的轮回,所以在西方原罪说里男女平等,无论男人和女人生来都是有罪的。
三、恋母和生殖崇拜文化小说写小马驹、红马、斑马,关于马的意象一步步丰满起来,“马”在莫言笔下不是简单的动物形象,而是暧昧寓意的象征。
黑色纱裙里的女人使“我听到遥远就更加亲切的美妙的马蹄声,是一匹黑色的小马驹在高密县衙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的发出的声音。
”女人与马究竟是什么关系?由后文对母亲发出“Ma,Ma,Ma”的呼唤,笔者猜测“Ma”可能是“妈”,可能是“马”。
“马”象征女人,尤其是当母亲的女人。
莫言的小说对母性力量有一种自然的崇拜,他笔下的母亲最显著的特点是生殖力旺盛。
乱伦的祖先A和B交媾怀孕,幻化成女人的小马驹与小男孩生下两男两女,食草家族整个庞大的家族,红蝗不可遏制的繁殖等都喻示生物旺盛的生殖力。
生殖崇拜早已存在于先民的意识里,在社会科学关于原始人类文化的研究领域中,生殖崇拜作为一种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并立,“初民是将食服务于生殖的”[4]386。
写作时有意识探索,通过生殖崇拜叙述进行人类历史溯源,是莫言一以贯之的母性崇拜理念。
四老爷说抓着蚱蚂“好像抓着一个女人的奶子,肉乎乎的,痒酥酥的,沉甸甸的有些坠手。
”[1]28把蚱团喻为女人的奶子,将红蝗泛滥与象征女性的性器官联系起来,作者对女性生殖神圣性给予高度的颂扬。
“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亲的子宫一样安全。
”[1]30根据弗洛伊德解释,这是“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情感的表现,引用来解释莫言情有独钟的恋母和生殖崇拜文化理论比较适当。
小说几处骂生蹼的人“属鸭子的、属青蛙、生蹼膜的蛤蟆精”,这三个意象都是由于趾间有相连的蹼膜而做形似直喻;其次,“蛙”具有意指意义,“在原始社会的母系氏族社会阶段,蛙(蟾蜍)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表现十分鲜明。
”[4]181再者,“蛙”读音为“wa”,与“娃”、“娲”读音相近,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女娲造人,可见蛙作为生殖崇拜的原型绝不是偶然。
小说第一梦《红蝗》描绘长蹼膜的男女被大火焚烧的情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翻滚着,扭动着,带蹼的手脚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在咬与吻的间隙里,嘴里发出青蛙求偶的欢叫声……”[1]40长蹼的青蛙在池塘里自由地欢叫求偶,而生蹼的人却备受诅咒,苟延残喘,在火刑面前乞讨生的权利。
莫言另一部小说《蛙》的主人公名字就叫“蝌蚪”,妇产科医师小狮子说:“其实,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2]154由此可见,莫言对蛙与生殖崇拜的内在叙述联系经过深思熟虑,“蛙”原型具有深刻的文化人类学蕴藉。
生殖崇拜的终极关注是“人从哪里来”的问题,小说中小屁孩死了,但他的“思想还在继续”,他“在回忆自己的历史,究竟是从哪里来?”[1]292孪生兄弟“眼神都散漫着,不知道看着哪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