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因为一句话,就想去看一本书。
想重读浮生六记,是因为这句:“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感谢二楼南书房所赠岳麓书社出版的无译本浮生六记,畅读之下,反复品味。
——写在前面的话1、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卷首,余以此递及焉。
”卷一闺房记乐的开篇,就让我对作者沈复另眼相待。
六记中他记了人生百味,而独将闺房之乐置于卷首,可见其用情用意之深。
他的情意,皆源于一个女子。
她姓陈名芸,字淑珍,是他的妻。
二人同岁,两小无猜。
女子大他十月,他便唤她“姊”。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身形体态,她的眉目传情,她的聪慧才气,无论何时,在他眼中,皆是销魂。
“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认定,就是一生。
我将芸娘形容为“心中有笔墨,眼里有温柔”的女子。
她不仅精于女红,还会吟诗作词;不贪图首饰,反视残卷若珍宝;结交歌妓,只因志趣相投……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代,芸娘并不讨巧,但我读着读着就笑了,因为她遇到了沈三白啊。
婚后,这个男子不愿她缄默拘束,便引她争辩,拿她打趣。
相聚时,他带着她闲庭漫步、游湖赏月、归园田居;分离时,特意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阴阳图章聊以慰藉。
甚至,他竟怂恿她女扮男装同游庙会。
她呢,在他的引领下,能与他论一论古文哪家好,为了自己爱吃的茶泡豆腐乳与他“强辩”,庙会上易容换装后成了一个俊俏小生……这样娇憨可人,难怪被林语堂先生称为“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
二十三年的相伴,爱,与日俱增。
“此深于情者也。
”说的不仅仅是芸娘,还有沈三白自己。
能将芸娘记录得如此,想必,他是爱极了她。
这些小情小爱的琐碎记事,是上天的眷顾,也是漫长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乐趣。
想起新白娘子传奇中的唱词:“生生世世为夫妇,海枯石烂金石盟。
”此等盟约,任何有情人都愿共守。
相互的吸引与共识,形成长久的默契,今世不忘,亦期以来生,白云不羡仙乡。
2、闲情挂心头,人间好时节其实,对浮生六记最初的记忆,是卷二闲情记趣,初中语文课本里的童趣便取自于此。
稚子之趣,实在是妙。
拟蚊成鹤、观虫斗、驱蛤蟆……也许都是无聊至极、甚至避之不及的事,在年幼的沈三白眼中却是“物外之趣”。
即便被虫咬,但当回忆成书时,也会忍俊不禁。
这样的闲情,并没有随时日推移消散,反而在他及长时衍伸出了雅趣。
案头插花、静室焚香。
无人至,便与心爱女子养花、赏花、论花,寒门亦生趣;有客来,便茶酒款待,用古朴精致的器皿盛一碗暖胃暖心的下酒菜,再配上行酒令,陋室亦有情。
与花草鸟兽为伴,深入光阴的自由,当时只道是寻常。
深秋,我去山中诗社,以往都是在房内看书,那次只点一杯热咖啡,坐在屋后的回廊。
木桌木椅木围栏,这是我钟爱之地。
幸好那天不算明媚,无人就座,可独享安宁。
面前是一片山林,不如夏日的葱郁,只残留秋的枯枝。
阴时起风,晴时透光,我就静静地望着,能清楚地感知左方的树晃动了,远处树梢的鸟飞走了,甚至一度,这个时空仿佛静止了。
累了就闭眼,将围巾裹得再紧一点。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心底生出的平静与欢喜,与树共生,与叶同落,与鸟同归。
明明还有很多事,但在那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脑海中就闪过两个字——“浮生”。
心境。
一切都因心境而起。
当心无旁骛,当心生向往,当心放下,为那些细小朴素的事物动容,一切皆好。
万物有灵,余生可慰。
3、人间惆怅客,何事泪纵横然而,事事哪能一直顺遂如愿。
大概是太重情义太过慷慨,他们一家因此受了连累,便有了卷三坎坷记愁。
好似一出戏剧的转折,所有的生死别离与惨淡愁云都在这一卷尽显。
食不果腹、饥寒交至,生活如此窘迫,偏偏嘲讽、憎恶统统向那个弱女子砸去,就连公婆也恶语相向,她病了,每况愈下。
我是真不知,这样品性好、懂礼数的儿媳竟被误会至此,当真是“自作孽”?!如果此时,三白、芸娘“大难领头各自飞”,那么读至此便可弃书而去。
还好,一切顺“情”自然。
他尽力从中调解,带她避开流言蜚语,为她寻医问药,这个男子确有一个丈夫的担当;她病中还绣心经贴补家用,甚至因家中拮据便发誓不再用药,反而安慰他“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保有世间难得的体恤式的温柔,这个女子也是可爱到令人心生怜意。
这才是真正的夫妇之道吧,能忆往昔之苦乐,也能享当下之祸福。
念及互相之恩惠,携手同行、不离不弃,富贵是你,清贫也是你。
青衫湿遍,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还是走了,连许诺的“来世”都未曾说完。
不仅如此,小女远嫁,老父也离世,徒留“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这个深情的男子竟奉劝天下夫妇“不可过于情笃”,当真是“情深不寿”?只有这时才能体会开头所提及的那句——“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中的悲戚。
此后,再无一人。
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人这一世轮回,总逃不了这些苦。
年纪轻轻如我,真的不敢妄议。
若是哪日遇着了,哭吧,放声大哭,也许这样会好过一点。
4、天涯路几重,侧帽也从容如果你以为从卷三开始,都是无尽哀愁,那便大错特错。
单从卷四的浪游记快四字中,不难看出此卷又重回快意人生。
十五岁那年,沈三白开始游幕,之后继承父业任幕僚,后因厌倦官场污浊,宁可弃儒就商。
文中多次提到任幕僚时没有什么快事所记,反是游玩时趣事甚多。
以他的“玩心”、才气和他的性子,有这样的决定和记叙一点也不奇怪。
他是真文人,清高、不羁,真性情。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
”从绍兴到杭州再到更远的地方,亭台楼阁、深山古刹、江河湖海……在他的笔下,寻常景色也怡情悦目,无关名胜,只为真心。
文中的游历往往是结伴而行,是啊,年少时天南地北地闯,怎么少的了惺惺相惜的知己?与“同道中人”同游,才能真正享受山中撒野、江中驰骋的快感。
游山游水游人间,见天见地见众生。
三十年下来,他竟快要走遍大半个天下,如此贪恋美景,大概是嗅到了其中自由的气息吧。
“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
”这一卷的快意不仅是在游山玩水,还包含着风流韵事。
他看上了似芸娘的粤妓喜儿,又无力替其赎身,却还想着带其出逃。
此时家乡的妻不知病愈与否,这一厢还在痴等良人的喜儿再也没有等到下一次。
就现代女性角度,沈三白好丈夫的形象在我心中大打折扣。
难怪有人说:“娶妻当娶陈淑珍,嫁人不嫁沈三白。
”当然,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我们不能对他苛求太多。
他在四十几岁能回忆并认识到这一段的薄幸,也算是理性了。
不是很喜欢这段,所以没有再细究。
浪游是快意的,也带着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浮生之短。
苏子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韶华易逝,人身微渺。
及时行乐,我欢就好。
5、游以长野,安于吾乡沈三白是真的闲不住。
他不满足于卷四的游山玩水,接受了友人的邀请,继续游历广袤的天地,于是有了卷五中山记历。
这次是真远游,漂洋过海,到了琉球国,也就是现在的台湾。
论语中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往往我们只记住了前六字。
沈三白也曾因“高堂垂老,惮于远游”,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一颗探寻的心。
他将所思所虑告之父亲,讲清楚此行的原由,最终得到了允准。
不囿于一方,开阔眼界,增长心性和见闻,于男子而言,是必要的。
纵观此卷,感觉挺像一篇考察文。
在琉球国游历半年,他记下了当地的衣食住行、飞禽走兽、农作庄稼、婚丧嫁娶这些风土人情。
记录并进行整理后,不仅发现自己过往的游历太过粗疏简单,还与本国进行比较,没有高低好坏之分,我觉得同样可以理解为一种“物外之趣”。
“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鸥,渔舟似织……击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
”这是他最为深刻的画面,被他称为“中山第一游焉”。
美景当前,酒过三巡,踏月而归,尽情尽兴。
这比之前的浪游更为快意。
想起了杜甫的那句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若是单纯为记异国所见,那便不是沈三白。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远游。
”在经历了航海奇遇后,他想起了芸娘曾对他说的话,我觉得终段的这句才是点睛之笔。
都说“近乡情更怯”,可一旦离乡,又归乡心切,越远越切。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起始亦是终,你所有的贪恋、内心深藏的温柔及向外寻求的渴望,终有一天会发现,不在他方,近在家乡。
而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很快,也不用很久。
6、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终于读到最后一卷,初看卷名养生记道,兴趣骤减。
我以为,这一卷要落入俗套胡吹海吹如何保健,现在看来是我太狭隘。
四十岁的沈三白,没了芸娘的相伴,忧思缠心,寄住在寺庙中,读庄子、苏子以积德养心。
这一份闲心,是卷二闲情的升华。
从无到有,从生到死,一事一事地经历后,少了年少的玩心,多了份历事后的旷达之境,删繁从简,去伪存真。
“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
”生而为人,首先把自己活好。
大千世界,本就悠然,浓也人心,淡也人心。
心乱了,思虑过重,自然面生老相,想以食补恢复,不如先疗心。
从善,修禅,怀柔,自省。
这是内心的修为。
匆匆人世的欢愉,需自足。
方寸之地,窗明几净,独居,过极简的生活。
种花种菜,临帖弹琴,饮酒不醉。
克制,不争,知足且宽慰。
不用心灰意冷,也无须看破红尘,而是以雅趣寻乐。
这与前几卷提及的行乐又有不同:“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
”他在自我救赎。
通过漫长的摸索,将自己调试得通体舒畅,不为外物所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清静无为,苦中作乐,日日是好日。
此时,想起了芸娘。
如果她还在他身边,又是何等光景?杂诗七首中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道理如此简单,但世上仍清醒自持的有几人?真实与虚妄,看透与沉迷,往往是一念之间。
你走过的路,搭起了今后的桥,渡人渡己。
至此,才明白沈复对全书排篇布局的深意:未经死,哪知生;未经愁,哪知乐。
写完此篇书评时,已是十二月末。
天寒露重,心中却清明几分:浮生是浮生,若梦又非梦。
生当须尽欢,但死无所求。
苦乐本相依,福祸自相通。
一生不知愁,欢喜无所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