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日记(1)这个老师不靠谱道光十九年正月初一日:夜写散馆卷一开半。
家居。
季洪弟受风寒。
夜写散馆卷一开半。
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曾国藩的最早一篇日记。
文字内容让人皱眉,说不忍卒读,也不为过。
但是这篇日记,意义重大,它标志着曾国藩人生思考的开始。
事实上,这篇日记,是曾国藩迎来了他人生首次重大挫折时的盲目拼争。
这种拼争完全是机械性的,却让他抓住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根救命稻草,从此他的命运彻底改观。
时在1839年,曾国藩29岁。
在此之前,出身于农耕之家的曾国藩,连续两次科举落榜,咬牙拼命又考了第三次,终于时来运转,于道光十八年获得了人生首度辉煌,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
虽然名次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靠后,但相比之下,他父亲曾麟书连考了17次,都没有考出个名堂来,曾国藩此次堪称光宗耀祖了。
后面还有更开心的,曾国藩成为了翰林院庶吉士,从此可以在京师深造,深造三年后,再考一轮,成绩差的可以去做个七品县令,成绩好的可以留在翰林院。
无论成绩好坏,曾家都将不再是泥腿子,而正式跻身于官宦之家。
这是让曾国藩高兴的事。
然而麻烦事来了。
曾国藩科考那一年,主考官是穆彰阿,所以曾国藩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穆彰阿的门下弟子。
当时曾国藩的名字叫曾涤生,但穆老师为了占有这个弟子,把曾涤生的名字改过,起名叫曾国藩。
这个名字改得倒是蛮好。
问题是,穆彰阿这个老师有问题。
穆彰阿是清时最有名的佞臣,“佞臣”这个词,比奸臣还要难听三分。
奸臣奸臣,心眼总是少不了的,而佞臣却只是一味地阿谀奉承,嫉贤妒能。
最为穆彰阿嫉恨的人,就是最先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林则徐,道光十九年时,正是林则徐虎门销烟,赢得了世界性的称誉,而结局却是林则徐被贬窜新疆伊犁。
究其原因,正是因为佞臣穆彰阿,在其中起到了坏作用。
曾国藩偏偏摊上这么个老师,可想他的运气有多么糟糕。
事实上,曾国藩一辈子都因为这个有名无实的老师,而横遭连累。
一些稗史讲述说,曾有一次,皇上召见曾国藩,于是曾国藩先行到穆老师家歇息,次日入宫,却被带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墙壁上悬挂着字幅,皇上却迟迟不见。
等了半天,曾国藩怏怏回来。
就见穆老师问他:国藩啊,你看到那里墙壁上悬挂的字幅了吗?曾国藩答:没有心思看啊。
穆老师连连摇头:机缘可惜啊。
然后穆老师踌躇好久,最后找了个仆役,让仆役拿四百两银子入宫,贿赂太监,等次日曾国藩再入宫,太监就在墙壁悬幅前点起明亮的蜡烛,让曾国藩看个清楚。
到皇上召见的时候,曾国藩就以悬幅上的内容回答,皇上大喜。
原来,墙壁上悬挂的字幅,都是历朝的圣训,所以曾国藩以此对答,才应合了皇上的心思。
稗史上为了强调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说皇上对穆彰阿说:老穆啊,你说你的学生曾国藩,他事事留心,还真是这样。
这个故事绘形绘色,但却明显的是一个反智之说。
所谓反智,就是不承认智慧与思想的价值,不承认曾国藩的人生成功,是靠了自己的努力而取得的。
反智,就是将人生视为博彩,认为成功者都是侥幸撞了大运而已。
但实际上,无论是历史的本身,还是现实的规律,都不是这么简单。
历史上对穆彰阿,是有一个仍然不是太靠谱的评价的:在位二十年,亦爱才,亦不大贪,惟性巧佞,以欺罔蒙蔽为务。
这个评论,见于汪士铎的《汪悔翁乙丙日记》,并构成了历史上对穆彰阿唯一性的解读。
但实际上,穆彰阿有可能并非如人所言的这么肤浅。
在《近代稗海》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穆彰阿被贬斥失势之时,他大发请帖,邀请很多人到他家中,替他送行,因为他准备在宴请宾客的时候辞世。
收到请柬的人都哭笑不得,人哪有本事界定自己的生死?带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到了穆彰阿家中。
那一天穆彰阿摆了十几桌子盛宴,和每个客人碰杯。
席间眉飞色舞,谈笑风生。
酒兴正酣,穆彰阿突然说:时辰到了,我要淋浴更衣起行,诸位稍等片刻。
于是穆彰阿进入内室,淋浴后换过朝服蟒袍出来,面北背南坐下,对众人拱手说:少陪少陪,先走一步。
然后就静止不动了,人们走近一看,他果然已经死了,连身体都冷透了。
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重新审视穆彰阿其人。
很显然,他已经悟透死生玄关,说是悟道了也丝毫不夸张,如这般道德之士,岂是佞臣二字能够涵盖得了的?再说穆彰阿被贬斥的罪名,也有点无理取闹。
事由是当时的咸丰皇帝欲起用林则徐,赴广西摆平大闹群体事件的洪秀全,而穆彰阿则认为:林则徐老迈年高,怕他没多大机会摆平洪秀全,走在半路上就有可能死掉。
事实证明穆彰阿硬是一个乌鸦嘴,林则徐真的行到半路就死了。
此事令咸丰皇帝怒火上窜,你说这个穆彰阿,那么多好事你怎么就说不准?偏偏这种事一说一个准?贬斥没商量,看见他就上火。
总而言之,穆彰阿悟不悟道,预测得准确与否,不关舆论的事。
舆论已经将穆彰阿定性为佞臣,就算是他悟道了,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悟道的佞臣。
就算他预测得再准,也是个富洞察力的佞臣,这个结论没跑。
在清朝历史上,翰林院的庶吉士放差,曾有一个叫罗惇衍的,他放差的那一年19岁,另两名同时放差的庶吉士,一个是18岁的张芾,另一个是17岁的何桂清。
三人中罗惇衍年龄最大。
但因为罗惇衍坚决不肯认穆彰阿当老师,拒绝成为穆党,结果竟是罗惇衍的放差被取消,理由是他年龄太小。
而另两名年龄比他更小的张芾和何桂清,却顺利地放差成功。
这是清史上唯一已放差又收回成命的事件,此事也构成了穆彰阿品性的一个重要指控。
而曾国藩,他不想落得个罗惇衍般的下场,只能是趴在穆彰阿的脚下叫老师。
而这就意味着,他以后的麻烦,肯定是少不了。
有可能是预感到了这种麻烦,更大的可能却是:曾国藩希望自己能够在穆彰阿门下众多的弟子之中,脱颖而出。
于是他开始写日记,开始思考人生。
(2)乡绅的幸福生活正月初四,阴,作书邀刘冠群来舍辰后,拜祖墓。
午刻,朱啸山来,王待聘妹夫来。
作书邀刘冠群来舍。
又作书寄霞仙。
季洪弟自来痘。
夜与尧阶、啸山谈至天明。
夜三更大雪。
这是曾国藩的第四篇日记,与第一篇日记,中间只隔了两天。
这时候的曾国藩,正值春风得意,笑傲烟霞。
他过着的也是文人梦寐以求的无聊人生,邀朋会友,对月小酌,对中流击水,粪土当年万户侯。
这一年他已经29岁了,但表现举止,却仍然像个未谙世事的少年。
相比于三十而立的孔子孔圣人,这时候的曾国藩,大脑中却只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成形的思想或思考。
如果有的话,他断不会瞎扯一整个晚上。
此后的曾国藩,将不停地在日记中唠叨时间不够用。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不知道做些什么的时候,时间大把大把地浪费,却仍嫌不够。
而当你思想形成,人生目标明确而后,这时候你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正月十三日,晴,调停楚善叔卖田事大姊家起龙至予家。
邀彭百乘、寿七至舍,为楚善步衡阳卖田事,予托百乘二人调停。
是日家中客多,共十余席。
朱尧阶专人来舍,约余于甘四走彼家,拟同当朱良二庄田。
四妹议许字朱凤台之子,尧阶遣人送男庚来。
夜作书复尧阶,不愿成当田事。
又作书与朱啸山,将四妹女庚发出。
又作书复刘霞仙,论事其详。
睡时五鼓矣。
说这时候的曾国藩,最不缺时间,也不够全面。
看看他这一天的生活记载,为了调停亲戚家买卖田地的事儿,当天酒席竟然办了十几桌,然后又为四妹妹出嫁的事奔走忙碌。
这些事情非他出面不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好歹是个京官,在乡下是很吃得开的。
实际上,对当时的诸多读书人来说,到了这一步,就已经算是登上人生顶峰了。
人前人后风风光光,邻居乡人莫不卖你几分面子,乡人教育孩子也是拿你做榜样。
正所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实际上,我们可以在他后面的日记中发现,曾国藩真的很满意这种生活。
毕竟是出自乡村的一介农夫,当时的曾国藩,又能有几多见识?他过的是正常乡绅所渴望的生活,他所追求的也只能是这些。
但是两起并不意外的死亡事件,以及命运横加在他身上的诸多磨折,让他于苦痛之中,开始学习思考。
(3)接踵而来的死亡事件正月甘九日,阴雨,满妹病故辰刻,满妹死。
余尚未起,是叔淳弟痘亦密,甚危。
家中哭泣不敢出声,恐惊叔淳。
满妹生于道光十年庚寅八月初八日辰时,至是生八岁零一百七十一天。
满妹病,全赖澄候调汤药,扶持床褥。
余甚未尽手足之情。
自甘三日,常服补剂人参、鹿胶,竟不能济,痛哉!是日买棺去五千钱,敛葬皆不能薄,葬于油麻冲。
满妹临死,遍呼家中人,独不呼儿子桢第,知其危也。
儿子是日服补剂,夜深始服高丽参汤。
只以船小载重,医者刘东屏知其无济,余亦知其将死。
是夜四更始睡,余与内人并不能寐。
这里因生痘而死亡的女孩子,叫满妹,她是曾国藩最小的妹妹。
曾国藩兄弟姐妹9人,他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3个妹妹,4个弟弟。
但是现在,他下面只有两个妹妹了。
小妹妹满妹才刚刚8岁,就离开了人世。
29岁的曾国藩,亲眼看着小妹妹死去。
这是他首次目睹亲人死亡事件,那种无能为力的哀痛,势必让他痛绞于心。
而满妹临死之前对家人的呼唤,那声音更是令人心悸。
即使是在这种悲痛的时刻,曾国藩也察觉得出来,满妹死前呼唤过每一个家人,但却没有叫曾国藩刚刚一岁的儿子曾纪第。
满妹没有叫她的小侄子,是因为她知道,她将和他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二月初一日,早,雪,儿因逆症夭亡儿子痘色转白,昨夜泻二次,皆药也。
饭后开方喂药,心知无补,尽情而已。
已刻竟死。
生子生十七年丁酉十月初二日戌时,至是一岁零四月。
自内子怀孕,未尝服药,生后至今,皆清吉。
家祖尤钟爱异常,至是家祖殆难为情也。
日晡时出葬,与满妹同穴。
满妹与儿子,生时无片刻离身,至是皆以逆症夭亡,痛哉!夜汪三与唐一来舍。
妹妹死后两天,曾国藩的第一个儿子曾纪第,也因为生痘离开了人世。
这也是曾家的第一个孙子,对其爷爷曾麟书的打击可想而知。
曾国藩在日记中说,8岁的满妹,与他一岁的儿子,此前天天在一起玩耍,现在他们仍然不肯分开。
他们两个葬在一起,以永恒的宁静,向曾国藩昭示着生命的无常。
第二起死亡事件,实际上彻底地改变了曾国藩的生活背景。
换句话说,儿子的死亡,势必对母亲造成强效的心理影响,进而也影响到曾国藩。
曾国藩的妻子,复姓欧阳,是父亲曾麟书的知交好友欧阳凝祉的女儿。
有资料记载说,曾国藩14岁那一年,就因聪明好学,小有才名,父亲颇以之为傲。
于是有一次,父亲专门带着曾国藩去好友欧阳凝祉的家塾中炫耀。
欧阳凝祉当场命题,曾国藩赋诗一首,欧阳凝祉大喜,认为这孩子将来必定会有出息,立即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曾国藩。
这样的婚事,在士林中屡见不鲜,原本是桩佳话。
但是头胎儿子的突然死亡,让这个家庭从此笼罩在一种可怕的阴影之下。
事实上,曾国藩的妻子因失子之痛,而患上了忧郁症。
而曾国藩也终于发现,他所居处的生活,并非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有一种力量,不是能够为他所控制的,却左右着他的人生。
这种他所无法掌控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呢?而在这种力量面前,他又该何以自处呢?(4)天嫂疼爱洪秀全三月二十五日,早,晴,日中,大风雨,是日在家。
自从儿子、妹妹死后,曾国藩并没有如其所愿地沉浸在伤恸之中,差不多一个月的日子里,他疲于奔命地四处奔走,为乡下那烦琐的事务所忙碌。
乡下总有着无穷的琐事,需要他出面主持。
他发现他不属于他自己,他甚至也不再单纯地属于曾家,他属于太多太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