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漢簡《老子》異文校讀(五題)魏宜輝(南京大學文學院)2012年底,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公佈了北大所藏的西漢竹簡本《老子》,引起了學術界普遍的關注。
北大簡《老子》是繼馬王堆帛書甲、乙本和郭店楚簡《老子》之後出土的第四種《老子》古抄本,而且是保存最完整的,對於《老子》一書的整理、校勘和古代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具有極高的價值。
1整理者對竹簡文字做了很好的註釋和研究,學者們也發表了一些很好的意見,但其中仍有個別地方存有疑問,本文就這些問題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就教于方家。
一王弼本《老子》七十三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
”與這句中“繟”相對應之字,北大簡《老子》第三十七章(簡100)作“”。
整理者註釋云:2“然”,帛甲作“彈而”,帛乙作“單而”,王本、河本作“繟然而”(《經典釋文》引河本“繟”作“墠”),嚴本作“坦然而”,傅本作“默然而”。
“”即“默”之異體,“彈”、“單”、“繟”、“墠”皆讀爲“坦”。
漢簡本與傅本爲同一系統,作“默然”;帛書與王本、河本、嚴本爲同一系統,作“坦然”。
疑此字本作“(默)”,先訛爲“單(彈、繟、墠)”,再讀爲“坦”。
我們認為北大簡《老子》中的“”字與馬王堆帛書及王弼本、河上公本、嚴遵本中的“單、彈、繟、坦”諸字的關係,可能並非整理者所說的另一系統。
清人王念孫指出古書中多有“纆”字誤寫作“纏”的情況。
《淮南子·內篇》“臣有所以供儋纏采薪者”一句中,王念孫認為:3“纏”當爲“纆”字之誤也。
《說文》作“”,云“索也”。
劉表曰:“三股曰徽,兩股曰纆。
”故高注云:“纆,索也。
”若作“儋纏”,則義不可通矣。
《列子》及《郤正傳》注、《白帖九十六》“纆”字亦誤作“纏”。
蓋世人多見“纏”,少見“纆”,故傳寫多誤耳。
《管子·乘馬篇》“鎌纆”亦誤作“纏”,唯宋本不誤。
《韓子·說疑篇》:“或在囹圄縲紲纆索之中”,今本亦誤作“纏”。
這些分析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們再將簡文中的“”字與漢碑中的“廛”字進行比較,不難看出“”字所從之“黑”旁與“廛”字中間部分基本相混無別了。
由此,我們推斷“”字所從之“黑”很可能是一個誤字,其來源於“廛”所從之“(廛之聲符)”,“”旁訛變作“墨”旁,“墨”旁又變作“黑”旁。
“墨”與“黑”的音、義關係皆近,二者常常相通,作為形聲字聲符亦互換,如上舉“纆”字,《說文》即作“”。
“(廛之聲符)”字古音爲定母元部字,與“單、彈、繟、坦”諸字的讀音非常近。
古書中還常見有“廛”及從“廛”得聲之字與從旦得聲之字相通或互爲異體的例子,如:“廛”通“壇”、“纏”通“壇”,“”或作“鸇”、“纏”或作“繵”。
5根據這些情況,我們傾向於認為北大簡《老子》中的“”字,與馬王堆帛書及王弼本、河上公本、嚴遵本中的“單、彈、繟、坦”諸字都屬於通假異文的關係。
傅奕本的“默”字也應該是經歷了由“”誤作“墨”、而後由“墨”通作“默”的過程。
從文義上看,亦以“坦然”爲優。
此處的“坦然”應指內心平靜無慮,如《抱朴子·安塉》:“怡爾執待免之志,坦然無去就之謨。
”從上文“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來看,“而”是表轉折關係,其前後意思是相逆的,“繟(坦)然而善謀”意思是說內心平靜無慮,卻善於謀劃。
從文義上看,這種解釋顯然要比“默然而善謀”要好。
“繟然而善謀”一句,除了傅奕本作“默然而善謀”外,遂州本《老子》作“不言而善謀”,有學者指出“不言”涉上句“不言善應”之誤,“默然”又似從“不言”改作。
6現在看來,情況可能正好反過來,遂州本“不言而善謀”的“不言”很可能是從“默然”改過來的。
二王弼本《老子》二十七章:“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
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
是謂襲明。
”在這段內容中與“襲”相對應之字,北大簡《老子》第六十八章(簡193)作“欲”。
整理者註釋云:7“欲”,帛甲作“”,帛乙作“曳”,傳世本作“襲”;《說文·心部》:“,習也。
”“習”、“襲”音義皆近常通用,“”、“習”爲同義換用;“欲”(喻母屋部)、“曳”(喻母月部)音近可通,“欲”應讀爲“”。
這種理解基本上沿襲了馬王堆帛書整理者的看法,馬王堆帛書整理者在註釋中指出:8“”,乙本作“曳”,通行本作“襲”。
《蒼頡篇》:“明也。
”《說文》:“,習也,從心,曳聲。
”襲、習古通用。
對此我們我們有不同的理解。
首先,我們不同意整理者“‘’、‘習’爲同義換用”的說法。
《說文》中“”是作為“忕”字異體被收錄的,其訓作“習”指的是“習慣”之義。
而在上古文獻中“習”與“襲”相通時,往往表示“重疊”或“因襲”之義,並不表示“習慣”之義。
也就是說,二者在意思上其實是不一樣的。
所以,整理者“”、“習”屬於同義換用的說法是不妥的。
其次,“欲”、“曳”二字韻部遠隔,整理者認為“‘欲’、‘曳’音近可通”的說法恐怕也缺乏音韻學的證據。
我們認為理清問題的關鍵在於馬王堆帛書《老子》中與今本“襲”字對應的所謂的“”、“曳”字。
已有學者對帛書整理者的隸定表示過異議。
陳松長先生編著的《馬王堆簡帛文字編》(以下簡稱《文字編》)就把帛書乙本篇中的“”字收在了“臾”字條下。
9結合馬王堆帛書中的“臾”及“腴”字的寫法來看,《文字編》將乙本中的“”字也釋作“臾”顯然是正確的。
居延簡乙居延簡乙120·57中的“”字,《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將其收錄在“曳”字條下,10裘錫圭先生指出“”字在簡文中緊接在“須”字之後,應釋爲“臾”。
11其說是很正確的。
帛書甲本中“”字右旁,較乙本中的“(臾)”右下少了一短橫。
而從辭例的角度分析,“”字應該也是“臾”,但《文字編》卻將其收在“”字條下。
12這顯然是不妥的。
這個字應該分析作從心、臾聲,隸定作“㥚”。
“臾”字古音爲喻母侯部字,與“欲”(喻母屋部)的讀音極近。
古書中亦有從“臾”得聲之字與從“谷”得聲之字互為異體的例子,如:《說文·鳥部》“鵒”或作“。
”13因此,帛書甲本中的“㥚”、乙本中的“臾”與北大簡中的“欲”顯然屬於通假形成的異文關係。
至於傳世本《老子》中的“襲”字與出土文獻諸本的“㥚”、“臾”、“欲”是一種什麽關係,有待于進一步研究。
我們先提出一種假設。
我們假設出土文獻諸本的“㥚”、“臾”、“欲”字所表示的那個詞來源於《老子》的最初文本,而考慮到“襲”和這些字的讀音相去較遠,那麼傳世本中的“襲”則可能是一個誤字。
而古書中最有可能誤作“襲”的字莫過於“襱”字了。
“襱”字從龍聲,古音爲來母東部字,正好與“臾”、“欲”字的讀音非常接近。
《集篆古文韻海》3·2收錄“襱”字古文或作“襩”。
14“襩”從“”得聲,而“”字古音爲喻母屋部字,與“欲”同音。
我們推測很可能還存在有一種抄本,與“㥚”、“臾”、“欲”對應之字寫作“襱”,因為“襱”、“襲”形近,後來訛誤作“襲”。
由於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是謂▲明”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所以也就不能完全確定上述假設一定成立,因為還存在另外一種個可能性,即:傳世本中的“襲”字所表示的詞義來源於《老子》的最初文本,後來“襲”訛誤作“襱”,又由“襱”輾轉分化出不同抄本中的“㥚”、“臾”、“欲”諸字。
在沒有見到更有說服力的材料之前,我們還很難否定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三王弼本《老子》六十二章:“道者,萬物之奧。
”此句中與“奧”對應之字,北大簡《老子》第二十五章(簡68)作“”。
馬王堆帛書甲、乙本皆作“注”。
帛書整理者註釋云:15“注”,乙本同,通行本作“奧”。
按“注”讀爲“主”,《禮記·禮運》:“故人以爲奧也”,註:“奧,猶主也。
”北大簡《老子》整理者云:16“”,帛書作“注”,傳世本作“奧”。
“”(章母幽部)、“奧”(影母覺部)音近可通,“”應讀爲“奧”。
“注”(章母侯部),整理組讀爲“主”。
引《禮記·禮運》:“故人以爲奧也”,鄭註:“奧,主也。
”《說文·宀部》:“奧,宛也,室之西南隅。
”段註:“宛者,委曲也,室之西南隅宛然深藏,室之尊處也。
”“奧”有“尊”義,故引申爲“主”,又泛指幽深隱秘之處。
我們推測,馬王堆帛書整理者可能是意識到“注”字與“奧”的讀音關係不近,所以沒有考慮“注”與“奧”相通,而是讀“注”爲“主”,與訓作“主”的“奧”屬於同義關係。
其實北大簡中的“”字讀音與“奧”讀音也是有一定距離的,“”字從“帚”得聲,其韻部(幽部)與“奧”很近,但聲紐(章母或心母17),則與“奧”之聲紐影母相去較遠。
在傳抄古文中,“奏”字有寫作“”(《古文四聲韻》4·39)形。
古文的偏旁形體與“”寫法比較接近的有“墺”、“燠”、“就”字。
陳劍先生指出,古文中“”、“”、“”這些形體可能都是由西周金文中用作“仇”的“”字省變而來的。
18其說可信。
從“奏”、“墺”、“燠”、“就”諸字古文所從聲符相同這一點來看,從“奧”得聲的“墺”、“燠”與“奏”、“就”的讀音關係應該是很近的。
“奏”古音爲精母侯部字,“就”古音爲從母幽部字,精、從皆爲齒音,幽、侯二部的關係十分密切。
“墺”、“燠”與“奏”、“就”的韻部關係式比較近的,而聲紐關係則較遠。
這種情況和上面談到的傳世本的“奧”與帛書本的“注”、北大簡的“”兩字的讀音關係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值得注意的是,“奧”在古書中可用作“竈”。
《禮記·禮器》:“燔柴於奧。
夫奧者,老婦之祭也。
”鄭玄註:“奧當爲‘爨’,或爲‘竈’。
”孔穎達疏:“奧者,正是竈神,常祀在夏,以老婦配之,有俎及籩豆設於竈陘,又延戶入奧。
”類似的內容亦見於《風俗通義》和《孔子家語》。
《風俗通義·祀典》作“燔柴於竈。
竈者,老婦之祭也。
”《孔子家語·曲禮》作“燔柴於竈以祀焉。
夫竈者,老婦之所祭也。
”“竈”字古音爲精母覺部字。
結合上文所分析的與“奧”(包括從奧得聲之字)相通的字聲紐多爲齒音19這一現象,我們推測“奧”字在古代除了影母覺部的音讀外,可能還有讀作“竈”(精母覺部)的音。
這樣也就能爲“奧”(包括從奧得聲之字)與“注”、“”、“奏”、“就”之間的通假關係提供一個比較好的解釋。
四王弼本《老子》第十五章:“夫唯不可識,故強爲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
”後兩句北大簡《老子》第五十八章(簡159-160)作:“就虖其如冬涉水,虖如畏四鄰。
”對於其中的“就”字,竹簡整理者指出:“就”,郭店簡作“夜”,帛書、河本作“與”,多數傳世本作“豫”。
“夜”、“與”、“豫”音近可通,讀爲“豫”是。
“就”應讀爲“蹴”,“蹴虖”即“蹴然”,指驚慚不安貌。
傳世本中的“豫”是指猶豫遲疑的樣子。
高亨《老子正詁》云:“涉大川者心必戒懼,行必徐遲,故曰‘豫兮’。
《詩·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