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蒲松龄的生活和《聊斋志异》的创作清代是中国古典小说发展的最后阶段,是古典小说发展的高峰期,也是古典小说发展的总结期。
代表这高峰和总结的是两部伟大的作品,一部是《聊斋志异》,一部是《红楼梦》。
《聊斋志异》是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总结,《红楼梦》是古代长篇小说的总结。
唐宋以后,古代小说的发展出现了文言和白话两途,白话小说以其语言的通俗和内容的贴近现实而得到广泛的传播,取得了压倒的优势;在唐传奇的高峰以后,文言小说虽然代不乏作,数量亦相当可观,但是有影响的传世佳作却非常少。
宋代“说话”艺人总结他们的艺术经验说:“话须通俗方传远”。
这里的“话”是故事的意思,但无疑也包含了语言的因素在内。
《聊斋志异》的语言用的是相对比较典奥的文言,远不如白话小说那么通俗,但它在中国广大群众中的影响,却几乎同古代通俗的长篇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相媲美。
这说明,《聊斋志异》在思想艺术上有足以克服其语言障碍的独特成就。
这部文言短篇小说集,虽然写的大多是一些花妖狐魅的故事,充满奇思异想,但它却深切地反映了现实的社会人生,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
这是它受到广大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
而这些,又都是同蒲松龄的生活遭遇、生活体验和文化素养分不开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又字剑臣,淄川(今属山东淄博市)人。
他出生的村庄原名满井庄,村口有一眼泉井,泉水清澈四溢,四周翠柳掩映,他因自号柳泉居士。
他生活于明末清初中国封建社会末期一个黑暗腐朽的时代。
连年的战乱和自然灾害,加上繁重的科税和贪官污吏的敲剥,使广大人民遭受深重的苦难。
这都是他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的,自然会对他的思想和创作产生重要的影响。
蒲松龄出身于一个世代书香却功名不显的家庭。
父亲蒲槃虽然弃儒经商,但他广读经史,学问渊博,在思想和文化教养上都对蒲松龄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蒲松龄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有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
他曾写过一篇《循良政要》的文章,针对时弊,提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政治措施。
他自幼聪慧好学,19岁时就连续以县、府、道三个第一考中了秀才,并且得到山东学道、清代著名诗人施闰章的赏识,在当地很有文名。
他热衷功名,热切地希望能通过科举考试进人仕途,实现他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
但考了几十年却连一个举人也没有考中,直到72岁时才援例被拔为岁贡生,但这时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对科举考试的热衷和失败,使他对科举考试制度的弊端和腐败,以及落第士子的内心痛苦,都有极为深切的体验。
这就使得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成为《聊斋志异》的重要内容。
蒲松龄的一生,绝大部分是在山东农村度过的。
但在他31岁那年,曾经有一次南游的经历。
这就是他应同乡好友在江苏扬州府宝应县任知县的孙蕙的邀请,到那里去做幕宾。
幕宾相当于今天的私人秘书,在封建时代就是替人捉刀的文犊师爷。
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离开山东农村,也是他足迹最远之处。
他应幕到南方,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为了生计;二是因为岁试和科试都不得意;三是出于朋友的情谊。
孙蕙,字树百,比蒲松龄大9岁,是蒲松龄的同乡好友。
在淄川是个富室,家中有园林,堆岩布壑,有山有水。
这次南游的时间,是从1670年秋到1671年秋,即蒲松龄31到32岁。
主要是在宝应,1671年元宵节后曾随孙蕙游扬州。
这年三月,孙蕙调署高邮州(今江苏高邮县),蒲氏随往。
做幕宾的工作和生活都是非常单调的,主要是替孙蕙起草书启、呈文、告示等。
他后来将这些代人捉刀的文稿抄订成四册,题为《鹤轩笔札手稿》。
他同孙蕙虽为朋友,但毕竟有主宾之分,蒲松龄不免时时有寄人篱下之感,加上他时时惦念着参加科举考试,所以刚一年时间就辞幕返回故里了。
这段经历虽然时间不长,且生活很不得意,但对他的思想和创作都有着很重要的影响。
首先是南方的自然山水、风俗民情,开阔了他的眼界,陶冶了他的性情。
他在《南游诗草》中写了不少描绘江南山水的诗作,如《泛邵伯湖》、((扬州夜下》、《与百树论南州山水》、《夜登维扬》、《河堤远眺》其四、《泰山远眺》(此泰山系指高邮泰山)等。
江南自然山水对蒲松龄创作的影响还不止于精神上的陶冶,对他《聊斋志异》的创作也有直接的意义。
某些作品中对江南乡村景色的描绘,就同这一时期的生活体验分不开。
如《王桂庵》一篇中,写王桂庵在镇江所见柴门疏竹、红丝(即马樱花)满树、红蕉蔽窗等景色,显然都是江南所特有的。
如果作者没有这段生活作基础,不可能写得如此逼真如画,富于生活气息。
其次,是深切地感受到即使在号称富庶的南方,人民的生活也是同样悲惨,社会矛盾也是同样尖锐的。
他在这时期所写的诗中,以同情的笔墨表现了高邮人民所受的水灾之害。
城北的清水潭,在运河堤旁,地势低洼,河水常常决堤酿成灾害。
他在《清水潭决口》一诗中写道:“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
……东南溉溉鱼头生,沧海桑田但顷刻。
岁岁滥没水衡钱,撑突波涛填泽国。
朝廷百计何难哉!惟有平河千古无长才。
”他对统治阶级的腐败无能和不关心民生疾苦,提出了愤怒的抗议。
在《夜坐悲歌》一诗中,他抒写了在人民遭受水灾时内心的痛苦和优闷:“黄河骇浪声如雷,游人坐听颜不开。
短烛含愁惨不照,顾影酸寒山鬼笑……但闻空冥吞悲声,暗锁愁云咽秋雨。
”在夜深空冥之中,作者听到的,除了惊涛骇浪如雷的吼声,就是受灾人民的饮泣吞悲之声,这声音是这样的凄凉哀怨,以致使得愁云暗锁,秋雨也硬咽了。
作者的感触是多么的深切,同情又是多么的深厚。
反映南方人民的疾苦,表达自己优愤心情的作品还有不少,如《再过决口放歌》、《养蚕词》、《牧羊辞,呈树百》等。
而另一方面,却是王孙公子醉生梦死的享乐生活,他在《贵公子》四首中摄下了与上述情景形成强烈对比的镜头:“斜阳归去醉模糊,酣坐金鞍踏绿芜。
落却金丸无觅处,玉鞭马上打苍奴。
”(一)“夜半梧桐隐玉钩,朱门挽辔系骅骝。
两行红烛迎人人,一派笙歌绕画楼。
”(其二)人纯是客观的描绘,没有一句议论,也没有一句斥责,但与上列诸首一对比,作者的愤懑和爱憎感情,就非常鲜明强烈地表现出来了。
包括南游的这一年在内,蒲松龄亲身经历和目睹的人民的苦难和血泪,以及由此产生的满腔的优愤,便成为他创作《聊斋志异》重要的生活基础和思想基础。
幕宾的身份还使他有机会广泛接触封建官僚,并熟悉官府的种种黑暗内幕和政治腐败。
从他代孙蕙写给上级的信中,可以看出当时政治黑暗之一斑。
如他为孙蕙所写的《二月念四日上布政司书》,这封信是因上级委任孙蕙兼管高邮印务,而孙蕙婉转辞谢而写的,信中历数了为官之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吏治的腐败。
又《拟请拨补驿站上巡抚书》,信中谈到驿站的经费不足,就因为官吏的敲诈勒索,那些“意外飞差”,本来是“不用夫马”的,“亦多为需索,以便按其数目,折而人之腰橐,稍拂其意,呵骂不啻奴仆”,这使得孙蕙苦不堪言。
蒲松龄在信中写道:“卑职之苦累,真有心可得而会,口不可得而言者也。
”这虽是替孙蕙代笔,写来却有切肤之痛,显然也是包含了蒲松龄本人目睹身历的生活体验在内的。
又如《十一月十七日与淮安(知府)王克巩》,信中向知府呈述了一群恶徒借知府之势,“怒如虎狼”,“目无王法”的情况。
从《聊斋志异》反映政治黑暗的篇章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他从生活中直接得来的鲜活体验。
另外,孙蕙喜欢蓄妓养优,这又使得蒲松龄有机会同南方受封建礼教影响较少、思想比较开放而又富于才情的歌妓舞女们接触,并同她们中的一些意趣相投、才情出众者,建立起深厚的情谊。
他有好几首诗记述孙惹宴饮歌舞的享乐生活。
如《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七言绝句五首,详细地描写了琵琶女的容貌、服饰、神态以及按红牙的指法等等。
《戏酬孙树百》七绝四首,记述了孙蕙“五斗淋浪公子醉,雏姬扶上镂金床”的放浪生活。
最突出的是孙蕙过生日,大开寿筵,招梨园演戏,灯红酒绿,妙舞轻歌,作者写成七古一首,题为《孙树百先生寿日,观梨园歌舞》。
在他有关歌妓的诗中,提到名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歌女顾青霞,一个是舞女周小史。
尤其对顾青霞,两人过从甚密,感情颇深。
有一首《听青霞吟诗》云:“曼声发娇吟,人耳沁心脾。
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鹏。
”极力渲染她吟诗的美妙动听,以至于以在春日柳荫下一边喝酒一边听黄鹂鸣叫的愉悦感受来相比。
这是一个儒雅风流、很有文学修养的风尘女子。
她能很好地理解唐诗,并感情深挚地将它吟唱出来,极富于艺术感染力。
蒲松龄特为她选了唐诗绝句一百首,供她吟唱,并有《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诗记其事: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
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
赞美她的歌喉堪与音调美妙的唐诗绝句媲美而称为“双绝”。
后来顾青霞不幸去世,蒲松龄还去探视她的墓地,并作诗哀悼她。
《伤顾青霞》云:吟音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诗中直将她比作《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足见作者对她的评价之高和感情之深。
另一首《周小史》是一首四言诗,记舞女“凤舞莺翔”的翩翩舞姿,也是极尽赞美之能事。
此外有关民间女艺人的诗词还有多首,如《与王心逸兄弟共酌,即席戏赠》(七律二首),《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聊斋词集》)对歌妓的外貌、心理、神态等,都描摹得极为生动传神,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赠妓》绝句11首,对妓女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这些体验和感情,都是跟南游在孙蕙那里做幕宾这一段生活分不开的。
这些生活体验,都熔铸到他的《聊斋志异》中去,创造出形形色色的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尤其是那些优美动人的花妖狐魅的妇女形象。
南游归来以后的生活,是一边舌耕度日,一边积极准备科举考试,生活是极其艰苦的。
王洪谋《柳泉居士行略》云:“自是(指北归)以后屡设帐绪绅先生家,日夜攻苦,冀得一第。
”这是他主要的奋斗目标.也是他主要的生活内容。
与此同时,他也在奋力写作《聊斋志异》,创作他的那部寄托孤愤的“鬼狐史”。
“屡设帐”,所指当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家。
现在考知,在康熙十三年(1674,作者35岁)前后,曾往外在丰泉王家设帐,与王观正(号如水)关系密切。
(16〕到康熙十八年(1679,作者40岁),就开始在西铺毕际有家坐馆,一直到1710年初,即作者已年交71岁时,才撤帐回家,前后共历三十年的时间。
坐馆教书,舌耕度日,对当时的蒲松龄来说,既是迫不得已,又是非常合适的生活方式。
既可以谋生计,又可以习举业,同时还能获得搜集民间传说,创作《聊斋志异》的良好机会。
尤其是在毕际有家,具备极优越的条件。
毕际有,字载绩,号存吾,淄川西铺人,官至江南扬州府通州知州,是明代尚书毕自严的儿子。
毕家系世家大族,家中有园林之胜,又藏书甚富。
蒲松龄诗中写到毕家优美园林的不少,以“石隐园”为题的就有多首,又有《和毕盛拒石隐园杂咏》绝句十六首,以毕氏石隐园中的风景为题,一景一题,共十六景十六题。
他在效樊堂读书,在绰然堂与毕氏兄弟谈狐说梦。
他与毕家关系几十年一直很好,《赠毕子韦仲》其三云:“宵宵灯火共黄昏,十八年来类弟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