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
我们今天称司马迁既是史学家,也是文学家,这至少说明司马迁的文笔很为后人所称道。
事实确实如此。
《史记》的传记详略得当,前后呼应,加上司马迁用字非常传神,对人物的性格刻划得入木三分,常使读者拍案。
比如《史记.项羽本纪》中写鸿门宴一段:“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於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接下去,主要写刘邦、张良一伙如何处处提防亚父范增的暗算,关于曹无伤的告密,刘邦听了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他是没有听清楚吗?不是。
等到刘邦由小路逃回自己营地以后,“立诛杀曹无伤”,原来刘邦不露声色却耿耿于怀。
这种明断暗连的手法,把刘邦那种工于心计的性格特点,刻划得淋漓尽致。
又比如《史记.项羽本纪》中描写钜鹿之战:“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
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司马迁连用了三个“无不”,一下就令项羽的气势跃然于纸上。
这些都表明,司马迁行文确有过人之处。
除文字上值得称道以外,司马迁还在书中鼎承了春秋笔法,不单是记叙一些人物、事件就算完了。
《太史公自序》中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所以司马迁不单是要写一些历史上的人物、事件,他还要通过写这些人物、事件来“明是非”,让后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例如司马迁把《礼书》作为八书的第一篇,是“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他又把《吴太伯世家》作为三十世家的第一篇,把《伯夷列传》作为七十列传的第一篇,是为了表彰“礼让”的德行。
司马迁通过这种方式,使读历史的人能够明白道理正误是非,从而使文化的精神能够传承下去。
钱穆说,读书应该要读出作者的为人,否则决非善读书者。
我们今天来读《史记》,也应该能够从中看司马迁其人其志,这才能够发现:司马迁作《史记》,原是要承续一种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引述他父亲的话:“余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尝显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
後世中衰,绝於予乎?汝
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且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
扬名於後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
幽厉之後,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馀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它既说明了司马迁作《史记》的初衷,也说明了他要达到的目的。
他自己也说道:“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表明他作《史记》是要重新振作自周公、孔子一脉传下来的王道礼乐,司马迁是要效仿周公和孔子对过去文化进行一次大总结,以宣圣德,并对后世的德化产生大影响——这才是司马迁不惜冒险私作《史记》的原因。
也正因为此,司马迁的《史记》不再是以前的“王官学”,而是一种“百家言”。
司马迁不单要写本纪,还要写列传,而列传的编排,他又采用了“以类相从”的原则,将思想相近,生平相似的人排在一起,各自叙述详尽,以成体系。
他大胆把老子和韩非放在同一传中,说明他已经明晰老子的“道”和韩非的“法”,其实质是一脉相承的。
这种“以类相从,各叙体系”的编排就是司马迁的创见。
从此,史书不再独围着天子转,仅记录其言其事,把它作为后世训导的依据,而逐渐走向用历史的眼光来审评史中出现的各人物和事件。
后人之所以称道《史记》,并认为它是中国史学肇端,道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