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拓展阅读材料
那么苏轼最终有没有解开这个纠结呢?这就涉及到如何理 解《赤壁赋》第四自然段苏子答客的内容。有研究者把苏子劝 慰客的观点归结为三个小问题:一是“水”与“月”的内涵; 二是“变”和“不变”的关系;三是“无尽藏”的理解。 “水”“月”之喻为佛经意象,常用来论证世界的虚幻性。苏 轼虽受佛教影响,但并未完全皈依,因为他还是肯定了水之 “未尝往也”,月之“卒莫消长也”。 “变”和“不变”关 系的辨析类似于《庄子·内篇·德充符》中所言“自其异者视 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观之,万物皆一也”,实际上就是 庄子倡导的“齐物论”。苏轼阐述“变”和“不变”的关系旨 在于表明一个人不拘泥于一物,才能得物之大端,而不落于偏 执。“无尽藏”又是一个佛教概念,指天地万物,但着眼点在 人心方面,即无尽藏是因心体认而获得的。
单从文本层面看,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对月兴怀、静夜思 人之作。主人公仰首遥望夜空中皎洁如玉的明月,细细回味所 爱之人的翩翩风姿,不禁为此时双方不能共度良宵而忧从中来, 劳心伤怀。第二处苏轼模拟楚辞的句式和语调扣弦而歌曰: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 方。”显然,两处诵歌不仅形似,而且神似,共同营构了一个 “怀者——美人(佼人)”的抒情模式。然而,这样的解读也 带来了一个问题:时不顺遂,苏轼莫非陷入了醇酒妇人的温柔 之乡?稍考史实,便可证实苏轼还不是这样一个情种。那么, 两处诵歌中的“美人(佼人)”只能被视作一个隐喻,而这样 的隐喻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由屈原开创的“香草美人”意象系 统。在屈原的艺术世界里,美人即喻君王,对美人的追求即象 征对贤明君主的渴求。由此看来,苏子在《赤壁赋》开首两段 高歌“美人曲”,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清风明月悠扬和谐的自然 图景,暴露出苏轼精神结构中“身在江湖”与“心存魏阙”的 深刻矛盾。所以,如果单用一个“乐”字来概况《赤壁赋》开 篇的情感特征,难免显得粗疏而又肤浅。
按照文本解读中知人论世的原则,作者进入世 界的心理背景也就是读者理解文本的基本前提。因 此,我们梳理《赤壁赋》的情感变化线索有必要从 前文本出发,首先明确在全面接触赤壁风月之前, 苏轼的精神状态是忧惧、落寞、迷惘的,而并非如 常人般地闲适与平和。或者说,苏轼夜游赤壁不是 出于雅兴以取乐,而是源于心有郁结难以排遣。这 个心理背景事实上构成了《赤壁赋》的情感底色, 对全词的情感色调具有笼罩性的影响,使原本所谓 “乐——悲——乐”的线性情感变奏结构出现了历 史与自然此隐彼现的双重意蕴。
客的洞箫声在自然世界里弥漫开来了,如怨如慕,如泣如 诉,苏子闻之,顿觉“愀然”。毫无疑问,人物的情感状态在 此发生了某种变化。从自然层面讲,苏轼表面上竭力追求的自 逸自足之乐已经中止;从历史层面讲,原本被自然之乐遮蔽的 现实人生之忧开始明朗化。在《赤壁赋》第三自然段,苏轼巧 妙地借助客的身份,用大篇幅深入展示了另一个自己的生之忧 虑。曹操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若不看下文,这个发问 很容易被理解成鄙弃功名或者自我安慰的说辞,而事实恰好相 反。“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一个 “况”字将渔樵之徒“吾与子”跟一世之雄曹孟德的落差迅速 缩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将两者联成了一个功业集合体,转而 与自然时间构成了尖锐对比。苏轼虽不像柳宗元之辈被历史时 间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也不是庄子,能够根本拒绝进入历史 时间。因此,苏轼的万端悲慨源于在自然时间里看到历史时间 的局限而又无可奈何。无论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 粟”,还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的情感状 态始终处于有限与无限、历史与自然的矛盾纠结之中。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众所周 知,苏轼是在“乌台诗案”之后走进赤壁世界的。在这场猝不 及防的政治灾难中,苏轼经受了生而死、死而生的极端生命体 验,他曾用诗这样描述道:“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在黄州贬所,苏轼忧谗畏 讥的心态几近杯弓蛇影。平时他不敢轻易作文,偶尔写信,总 不忘说一句 “不须示人”之类的话;甚至在赠友人《赤壁赋》 手迹时,也千叮万嘱对方务必“深藏之不出也”。不仅如此,苏 轼也开始像常人一样饱尝失势后的世态炎凉。他在给参寥子的 信中无限苦涩地说:“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有 时甚至近于呼天抢地:“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 当然,黄州时期苏轼的孤苦无告更大程度上还是源于他“致君 尧舜”道路的突然中断。无论是“有恨无人省”的孤鸿自比, 还是“故遣佳人在深谷”的海棠自喻,苏轼远谪的寂寥总是或 显或隐地对应着朝廷这一大背景。
据学者们的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乐” 有自然层面和历史层面之分。自然之乐,在道家 是无待于外的绝对自由与绝对快乐,在儒家则是 伴随历史之忧而来的自逸自足之乐。“浩浩乎如 冯虚御风, 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 化而登仙。”两个“如”字又一次暴露了苏轼所 追求的自然之乐是偏于儒家的,而非道家的。换 言之,苏轼在月白风清的自然世界里求取某种超 然的欢欣,并非其情感的终极意向,毋宁说是一 种装饰或手段,其深层旨归在于消解历史世界中 的失意与忧虑。但他能否彻底摆脱潜在的历史之 忧,走向纯粹的自然之乐呢?
一般认为,《赤壁赋》开篇展现的是一幅逍遥游乐图:七 月既望,水光接天,举酒诵歌,良辰、美景、逸兴无一不备。苏 子“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游乐情绪渐趋高涨。待有客 吹洞箫,文本情感才由乐转悲。这个分析看似合理,实际上忽略 了苏子两处诵歌所包孕的潜在情怀。第一处“诵明月之诗,歌窈 窕之章”,不同版本的教材都有一个相同的注释,即这两句诗是 互文关系,专指吟诵《诗经·陈风》中的《月出》篇。而《月出》 是一个怎样的诗篇呢?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赤壁赋》:自然之乐与历史之忧 东坡名篇《赤壁赋》中有一条鲜明而又复杂的 情感变化线索。新人教版高中语文教参是这样梳理 的:“文章先由清风明月之美写玩赏之乐,再以主 客问答写历史人物的兴亡和现实苦闷的‘悲’,阐 明变与不变的道理,以寻求解脱,最后归于豁达乐 观。”苏教版教参更加简洁,干脆概》 的课堂教学,我们似乎一直在不折不扣地贯彻这种 情感把握模式,以致于深陷“言必归旷达”的苏词 教学魔圈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