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档之家› 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在女师大学潮中的真实形象

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在女师大学潮中的真实形象

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在女师大学潮中的真实形象

弗兰克·克莫德曾在小说研究的经典之作《结局的意义》中表示过这样的意思:一个故事的结局往往是提纲挈领的,它使此前的一切显出了意义,开篇、中段似乎只是为了它而存在。线性的犹太-基督教历史从创世到末日大审判,有始有终,而现实中的历史事件没有清晰的源头和终点,但是人们还是可以从某个视角或以某人为中心截取出一个大概来,使之成为头尾俱全的故事。如果上世纪20年代女师大学潮也是一个故事的话,它有没有象征着正义实现的收束之处?以往学界被“驱杨(荫榆)倒章(士钊)”的口号所迷惑,总是取鲁迅和许广平似乎交代明白了的立场来讲故事的结局,那就是造反学生1925年11月底、12月初的“复校”。平心而论,对某些人而言,“驱杨倒章”只是为达到目的——易培基出任校长、教育总长——创造条件。在大量关于女师大驱杨运动的叙述中,英雄(主角)鲁迅在戏台中央英勇作战,易培基(以及背后的李石曾)或不见身影,或像个跑龙套的,在前台一闪而过,仿佛是来暂时填补一个无聊的空白。【吴奔星先生的长文《鲁迅和“女师大风潮”》(写毕于1976年10月,载山东师院聊城分院中文系图书馆编、聊城印刷厂1977年10月印行的“鲁迅生平资料丛钞”第二辑《鲁迅在北京》,第94页至147页)史料翔实,是笔者目前所见到的关于这一话题叙述较为完整的研究性论文。文章以女师大复校、1926年1月13日新任校长易培基到任作为学潮“最后的胜利”。易培基只是一个突然降临的人物,与此前学生的一切抗争了无关涉。更常见的是这方面的文章、著作彻底回避易培基。】鲁迅自己要对此负一点责。

1

1973年7月,顾颉刚在他1925年8月的日记后补记:

李石曾、易培基本是国民党中坏分子,专搞盗窃攮夺工作,西山一带之庙产及此后故宫盗宝案可知也。慕愚(谭慕愚,即谭惕吾)反对其人,本是合理行为,而李、曾嗾其党羽傅启学等攻击之„„。观女高师案,杨荫榆虽改职入教部,而继其任者乃易培基,鲁迅先生诋杨不遗余力,顾于易之继任乃默无一言,能谓之认识是非乎!【《顾颉刚日记》,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0年,第1卷,第659页。关于故宫盗宝案的细节可参考1937年9月30日首都(南京)地方法院检察官对易培基、李宗侗提起公诉时所提供的上下两册《易培基等侵占故宫古物案鉴定书》。起诉时被告“在逃未获”,当时抗日战争已爆发,审判未能进行。又据维基百科,易培基于1937年9月在上海病逝。1934年的《华兴周刊》(第31卷22期,日期不详)曾报道,易培基案发后已入籍“满洲国”,既已成为“外国人”,公诉就难以进行】

最后一句,大致不错。由于鲁迅自己对易培基继任校长“默无一言”,诸多关于女师大学潮的研究在这方面也是(有意)忽视的,即便提到,也是轻描淡写,仿佛可有可无。驱杨是为了迎易,这是李石曾一派蓄谋已久的。学潮时任女师大国文系主任的郑奠(介石)在五十年代的回忆文章里称赞鲁迅复校后只管教书:“到了复校以后,校长继任有人,他就事事谦退,只管讲课了。这是多么值得敬佩的风度啊!”(《鲁迅先生在女师大风潮中的斗争》,原载1956年10月19日《文汇报》。转引自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26页)郑奠不提校长之名,也是故意为之。他应该知道,鲁迅实际上另有隐衷。

1925年6月13日晚,鲁迅心情郁闷,提笔给许广平写信。许广平等六位学生已在5月9日被除名,两天后学生自治会也硬碰硬,强封校长办公室。章士钊因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5月7日下午,一批学生越墙跳入章士钊在魏家胡同的住宅“将各屋门窗打破,捣毁什物无算,警察竭力制止不服,且有将沈署长暨巡官某等殴伤情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第243页)5月12日出走,一直到7月28日重新被任命为教育总长。在这僵持状态中,鲁迅感到无聊,告诫许广平,性急发脾气,“要防自己吃亏”:“因为现在的中国,总是阴柔人物得胜。”笔者以为,凶兽样的羊和章老虎,还有段祺瑞那种已无军队可使的过气的军阀,公开骂骂也无妨,可见都不厉害;《现代评论》各色各样摆出“正人君子”模样的鬼魅,遇到有人脱光衣服叫阵,碍于面子和假惺惺的风度,不敢赤身应战,同样毫无威慑力。“阴柔人物”就不一样,他(们)有军力(国民军京畿警备司令部)和学生可恃,“社会技术”高强,还得罪不得。鲁迅接着笔锋一转,点明中国与英日“经济绝交”,获利的将是第三方美法商人。下面这几句话,就不再是谈中国抵制英货、日货了:“可是据我看来,要防一个不好的结果,就是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种在中国是常有的。但在学生方面,也愁不得这些,只好凭良心做去,可是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鲁迅强人同己,又怀疑某某(原信为孙伏园)似与陈西滢暗中联络,但是紧接下来的文字,又另有所指: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看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鲁迅全集》,第11卷,第91页至93页)

孙伏园是鲁迅的学生辈,不是怎么“阴柔”(《晨报附刊》撤下鲁迅的小诗《我的失恋》,他搧代理总编刘勉耳光,还追着他大骂)。鲁迅此处另有专指,“巧人”的资历要比孙伏园深得多,如果能从驱杨运动中“自利”,应该是校长职位的竞争者。为天下的互助,听起来有点克鲁泡特金式无政府主义的余音,在当时的北京,很容易使人想到北大生物系教授李石曾——“最早介绍互助论者”(李书华用语。见李书华《七年北大》,收入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三联书店,1998年,第98页)。许广平倒比较达观,她在6月17日信上劝鲁迅不要为孙伏园生气。她知道“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的心思”: 即如我校风潮,寒假时确不敢说开始的人们并非别有用意,所以我不过袖手旁观,就是现在,也不敢说她们决非别有用意,但是学校真也太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只得先做第一步攻击,再谋第二步的建设。„„我的目标是不满于杨,而因此而来的举动,却也许被第三者收渔人之利,不劳而获,那么,我也就甚似被人所‘利用’了。这是社会的黑暗,傻子的结果。(《鲁迅全集》,第11卷,第96页)

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内部不是铁板一块。两个带了“不敢说”的双重否定句,将运动背后的党争说出来了。“巧人”“阴柔人物”与收渔人之利的“第三者”隐隐重叠。“我的目标是不满于杨”几个字应该重读,隐含着许广平与“别有用意”的“她们”的分歧。易言之,“她们”属意于某人,非得此人当校长,现任校长不论是谁,都应让贤,所以她们的“不满于杨”也许只是服务于目标的手段。鲁迅不会读不出这层含义。两人都有点隐忍不宣,说明白了就有失体面,两人间那点迅速壮大的感情,也就颓然而废了。许广平在此前(3月26日)致鲁迅信上倾吐自己“满肚子的不平”时就说起“色采”:“年假中及以前,我以为对于校长主张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其复杂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观的。到开学以后,目睹拥杨的和杨的本身的行径,实更不得不教人怒发冲冠,施以总攻击。虽则我一方面也不敢否认反杨的绝对没有色采在内。但是我不妨单独的进行我个人的驱羊运动。”(《鲁迅全集》,第11卷,第27页)鲁迅久处官场,又熟谙女师大内情,能在纷纭的表象背后,政治与利益之间,发现有趣的连接。国民党的“色采”,他怎么会不知道?

5月11日,学生自治会封锁校长办公室,向教员发出恳请维持校务函,上面写道:“生等„„驱逐劣迹昭彰之校长杨荫榆,谅诸先生早已洞悉。不料杨氏深为利禄所蒙,希图恋栈,数月以来,不听学生自治会职员之婉劝,自行引退,以让贤能,而竟任情专横,„„。”(《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第274页)“以让贤能”中的“贤能”为谁,拟就这份信函的自治会骨干心中有数,她们的目标未必是许广平(与鲁迅)的目标。《两地书》作者只取笑章士钊想在女师大任用的人物,只字不提自己心目中的校长理想人选。让许广平和“她们”分别讲述学潮故事,我们会听到不同的结局:许广平选取杨、章狼狈逃出角斗场为结尾,这是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叙述,“她们”则会把易培基继任校长作为完美的收场。假如许广平相信她和鲁迅驱杨立了头功,那么抢权夺位的第三者确是“不劳而获”。但从易培基(以及他身后的李石曾)方面来看,他在黄郛临时摄政内阁署理教育部总长,做过两周鲁迅的上司,上下级合作反对“军阀”,绝非纯粹的利用。

鲁迅在1932年12月编《两地书》时有所取舍、添补。1925年5月至7月间正是关键时刻,不少信件未见收入。鲁迅说的“阴柔人物”或“巧人”也正是师生两人在这特殊时期依恃较多的实力派,不提名字是最妥善的办法。这些大人物到了1932年、1933年之交,不论是在北平,还是“首都”南京,名声已经不好,将他们的名字与“驱杨倒章”相联系,甚至外泄他们的领导地位,女师大学潮就可能失去其政治、文化上的纯洁性。但是他们仍然身居要津,时时可能反扑。鲁迅承认,这本书信集的内容并不是“最显真面”的,“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胡些”。另一方面,当初“推测天下大事”也很糊涂:“最坏的是我们当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讲自己的事倒没什么,但一遇到推测天下大事,就不免糊涂得很,所以凡有欢欣鼓舞之词,从现在看起来,大抵成了梦呓了。”(《鲁迅全集》,第11卷,第5页)鲁迅想借此说的,除了对北伐、国民党深深的失望,也有对自己的责备。斗倒杨荫榆、章士钊,教育的前景就一片光明了吗?信中含糊的地方多(也有后来添加文字、故意不含糊的),“欢欣鼓舞之词”却难见到。现实中,还真有些应景的“欢欣鼓舞之词”,它们都刊载于《女师大周刊》118期,重温一下,约莫可知何谓“巧人”,何谓“梦呓”。

2

1926年1月13日,女师大学生举行仪式欢迎易培基就任校长。段祺瑞执政府已在1925年12月26日改为内阁制,许世英(曾被杨荫杭传讯)任总理。12月31日,易培基在新内阁出任教育部总长,前一日,冯玉祥指使部将张之江枪杀徐树铮,段祺瑞大恸,不能视事。

鲁迅、许寿裳和许广平先后登台演说。鲁迅代表校务维持会致欢迎词,(鲁迅自称,原定总务主任马幼渔代表校务维持会致词,因马生病,由他代替。《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第333页)他非常注意教育维持会与他自己所属的校务维持会的主从关系:

本校被非法解散以来,在外有教育维持会,在内,有校务维持会,共同维持者,计有半年。其间仍然开学,上课,以至恢复校址。本会一面维持,一面也无时不忘记恢复,并且希望有新校长到校,得以将这重大的责任交出。现在,政府居然明令恢复,而且依了大家的公意,任命本校的教育维持会正主席易先生为校长了。易先生的学问,道德,尤其是主持公道,同恶势力奋斗的勇气,是本会同人素来所钦佩的。当恢复之初,即曾公推为校长,而易先生过于谦退,没有就,但维持仍然不遗余力。同人又二次敦请,且用公文请政府任命,这才将向来的希望完全达到。(同上)

鲁迅顺便宣布校务维持会自行解散(同一日校务维持会发表的《交卸职务宣言》声明:“本会认为责任已尽,即日将代行职权,奉还新任校长,同时自行解散。„„今者宵人伏匿,女学重光,校长得人,群情大慰。”《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第328页至329页),这“乃是本校更进于光明的路的开始”。为什么?“因为易先生是本校全体所希望的校长,而这希望的达到,也几乎是现在为止中国别处所没有希望到的创举。”他说的“恢复之初”,当指9月21日女师大在宗帽胡同临时新址开学的时候,当时李石曾和易培基就在现场。至于“向来的希望”,还透露出一点别样的信息。“向来”有“一贯、从来”的意思,那么“大家的公意”究竟形成于何时?这又证明,易培基取代杨荫榆的结局,鲁迅早有听闻。

还得简单介绍一下女师大校外的“教育维持会”和校内的“校务维持会”。根据标准版本的女师大学生运动史,与杨荫榆的冲突始于1924年11月三位学生被勒令退学。这次事件与黄郛摄政内阁尤其是当了两周(11月10日至24日)教育总长的易培基有无关系?如此

相关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