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到明: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一般状况
陆九渊、朱熹及他们的弟子去世之后,思想史一度出现了空白,少了杰出人物、杰出思想。
元明时代,程朱理学世俗化程度相当高,世俗化即流行化,也意味着思想往往成为抽象的教条,被学者称为“以目废心”。
不过,高明的思想常常是要等待着这种平庸的世俗化的,在牺牲了它的深刻与睿智之后,却换回了更多的接受者。
南宋时,程朱理学的知识与科举仕进的前途之间,还没有形成制度化的链接,基本上它还是一种自由的知识与思想,拥有转变和超越的可能性,但在元朝,完成了制度化过程,实现了向政治权力话语的转变。
当蒙古人完成军事征服后,实行文化策略的转变:首先在忽必烈之前,就为蒙元人找到了所谓孔子的后代;其次,开科取士,并以《易经》为依据建国号大元。
如此,将政治权力、知识权力等集于一身,确立了自己的合法性,也承认了汉族文明的合理性。
在考试制度中,规定以四书及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参考书,于是,宋代的理学在元代不仅成了有权利的知识话语,也成了有知识的话语权力。
尽管在元代,给读书人提供前途的渠道还不是特别宽,思想与权力之间这种制度化的链接,还不能容纳更多的士人,但它的象征意义却相当强烈,给很多士人暗示了一个知识与利益交换的方式。
士人们认为,蒙元权力拥有者也热衷推行程朱理学的时候,这种知识与思想已经成了共同的真理,只要服膺这种真理的都是一家,于是,真理可以超越民族界限,道统可以贯穿着不同政权,以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得到了改变。
实际上,政治合法性的认同基础,从民族和地域挪到了文化和思想。
一旦真理得到普遍认同,一旦儒者得到权力的些许尊重,特别是在儒家所企盼与认同的文化秩序得以全面确立的情况下,那种激烈的民族主义情感终于可以抚平和消解了。
许衡是元代思想史上枢纽式的人物,他的主要意义是推广程朱理学,使得这种根源于汉族文化的新儒学,竟然在一个异族文明统治的帝国中,成为相当普遍的知识和拥有权力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说还超过了宋代。
不过,在知识、思想的创新方面比不上宋代。
在权力的笼罩和利益的诱惑下,理学已经意识形态化、世俗化、文本化,实用性压倒了一切,脱离了社会生活的思索和心灵境界的涵养。
表面看来,程朱理学进入了权力中心,实际是放弃了在政治权力之外的、相对独立的、民间社会和士绅阶层的批评立场,逐渐丧失了自我超越和不断更新的空间。
在明代,在政治与经济的双重诱惑下,儒家特别是理学的知识和思想的“俗化”越来越严重。
科举考试的规则、考试的内容以及被制度保证的利益都得到了权力的认可,但是
知识与思想的边界却被限制得越来越窄。
从洪武年间令学校生徒背诵《大诰》,删节流行的《孟子》八十五条到永乐年间严惩诋毁理学的儒士、变成《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知识与思想已经被权力确立了大体的边界。
一方面,深入社会生活,成为一般思想世界普遍接受的知识和原则,另一方面渐渐地失去了站在政治体制外的超越和自由立场,成了意识形态的诠释文本。
不过到了明代中期,思想世界产生了深刻的危机,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社会生活的同一性在逐渐丧失的时候,思想的同一性却依然存在。
知识无法解释各种有异于往常的现象,思想无以回应秩序的种种变动,士人所拥有的资源无以诊断和疗救这种变化万端的国家与社会。
这时出现的结果就是,一面更高地倡导着拯救的理想主义,一面在实行极端的实用主义,思想和策略发生背离,却没有根本的药方,主流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仍然在平庸和圆熟的套话与教条中延续。
恰恰是这种平庸和圆熟,刺激着新思想的资源。
在一个思想资源相对封闭的空间,在没有外来文明根本影响的情况下,最容易找到的就是历史与传统中曾经存在过,但又被摒弃在边缘的那些知识、思想和信仰,南宋时的陆学就是其中之一,一批重视笃实践履的儒者渐渐开始凸显“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