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西欧骑士的典雅爱情赵立行　于　伟 典雅爱情是反映中世纪骑士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研究骑士所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

约翰・赫伊津哈写道:“这个阶级(骑士阶级)的智识观念和道德观念都保存在Ars amandi(爱情艺术)中。

没有哪个时代的文明理想和爱情理想融合到这种程度。

”①国内对西欧骑士制度的研究,大都从军事制度的角度入手,本文作为社会生活史研究的一个侧面,拟通过剖析典雅爱情的含义、起因及其影响,集中阐述中世纪的这一文化现象。

一、典雅爱情的内涵从表面上看,典雅爱情应该是非常容易界定的一个概念,它是指11世纪末以后,在西欧中世纪兴起的一种爱情方式,爱情的主体双方主要是骑士和宫廷里的贵妇人。

但是对典雅爱情的认识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有人认为这纯粹是一种胡闹,或者是贵族们的一种消遣;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是乔装打扮后的摩尼教异端邪说的阴魂在世。

有些人把它看作人类历史上荒诞而平凡的一页;另一些人则把它视为一种污染社会风气,败坏婚姻生活的颓废道德观;还有些人则认为它开创了现代人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生活”②。

也有人认为典雅爱情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游戏,是脱离现实,昙花一现的情感,是一种打发闲暇的美丽的白日梦③。

学者们之所以对典雅爱情这一主题这样重视,是因为它不但是一种爱情方式,而且成为对西方影响深刻的道德风尚和社会哲学。

学者们之所以对它的认识如此不同,是因为它所宣扬的观念不但同当时所沿袭的爱情观和道德观念格格不入,就是现代人对此也难以合理地接受。

典雅爱情的发生是以不平等为基础的,“提供这种基础的乃是社会地位低下的男子和社会地位高的女子之间的关系”④。

这种不平等关系不只表现在恋爱双方地位上的不平等,也表现在恋爱过程中的不平等。

作为产生爱情关系的男女双方,男子通常是地位比较低的普通骑士,他总是和粗鲁、鲁莽和谦卑联系在一起;而作为恋爱对方的女士一般出身高贵,举止文雅,声誉良好和值得尊敬,往往是大宫廷里高傲的女主人。

就一般爱情意义而言,这种地位上的不般配使得爱情的产生非常困难,但这恰恰就是典雅爱情产生的首要条件之一。

这种不平等的关系①②③④诺贝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第2册,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92页。

但娜希尔:《历史中的性》,光明日报社1989年版,第276页。

莫尔顿・亨特:《情爱自然史》,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172页。

约翰・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中国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页。

同时显现在追求爱情的整个过程之中。

作为恋爱一方的骑士往往会发疯似地爱上一位贵妇人,甚至不知道这位贵妇人的名和姓,就可以把自己征战所获得的一切都献给她,也可以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

但是,在贵妇人一方,却往往以高傲的和冷冰冰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甚至那位骑士已经为她历经磨难而她全然不知或不屑一顾。

流传甚广的浪漫骑士尤瑞奇的故事是很典型的。

他12岁时选择了一位妇人来奉献自己的爱,并设法成为她宫廷里的一名扈从。

他触摸她摸过的东西,有时甚至把她的洗脚水偷偷喝掉,但换来的却是女主人斥责他放肆无礼;他矢志不移,经受了这位女士的百般刁难,甚至砍下自己的一个手指装在绿色天鹅绒盒子里送给她,这样换来的也只是她答应时常看看这一手指的允诺;他一路征战,四处建功,但获得的也只是女主人允诺他扮作麻风病人和乞丐一起见她一面。

在典雅爱情中,要求骑士不论遇到何种苦难和羞辱,都要对女主人真诚、专一、炽烈,他要用全身心的奉献换取女主人点滴的馈赠。

另外,正是这种地位和追求过程的不平等成为典雅爱情展开的源源不断的动力。

一方面,这种不平等的男女联系“使得男性强人无法将其喜欢的女人手到擒来,使得男人对女子可望而不可及,或者难以到手。

同时正是因为其地位高,难以到手,所以更成为男人渴望得到的对象”①。

另一方面,在中世纪,上层社会流行着这么一种观点:爱情是一种道德思想力量,能使人变得高贵。

一个低阶层的浪漫英雄爱上一个伟大的女士,他要努力奋斗以求配得上她。

在这方面,他要克服的不是世俗的羁绊,不是所爱对方的丈夫,而正是她那高贵的等级。

追求的过程也就是骑士升华自己的过程。

因此,“如果一位骑士爱上了一位女士,他就会因此而变得更加优秀”②。

双方差距越大,骑士付出的努力就越大,从而提升自己的高度就越高。

典雅爱情和婚姻无关,也不以婚姻为目的。

就当时的普通婚姻而言,结婚的基础是利益而非感情,“中世纪的婚姻关系,远不是像小说上所描写的那样,是感情的结合,而大多是一种利害关系上的婚姻,也是一种野蛮强制的婚姻”③。

男子占有绝对优势的地位。

按照教会法的规定,丈夫有权打自己的妻子,只要不把她打死就行。

结婚以后,女性的财产就要完全交给丈夫管理。

如果丈夫不满妻子的任何方面,就可随便地提出离婚。

在家庭里,妻子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如果骑士听从了妻子的劝告,那他就会为人诟骂不已”④。

在普通的爱情里,对女人贞洁的要求是很苛刻的。

骑士在整个时代,完全生活在基督教教义的笼罩之下,教会宣传家庭应当是神圣的,妻子应当是贞洁的。

当时的社会习俗也认为通奸是罪恶的,“一位妻子与人通奸,侮辱的不仅仅是道德,而是丈夫的荣誉”⑤。

典雅爱情同普通婚姻是相差很大的,它绝对不是普通婚姻的延续和升华。

在典雅爱情中,占绝对崇高地位的是女性,骑士对她顶礼膜拜。

它同贞洁观念似乎也是相对的,因为骑士所追求的对象一般都是已经结了婚的贵妇人,这种爱情的追求有破坏婚姻的通奸之嫌。

更重要的是,典雅爱情所追求的最终结果并不是缔结姻缘。

按照典雅爱情的观念,灵魂间的交往要比肉欲的交往强上一千倍。

从那些成熟健康并且都有结87 世　界　历　史2001年第4期　①②③④⑤弗朗西斯和约瑟夫・吉斯:《中世纪妇女》(Frances and Joseph G ies ,Women in the Middle Ages ),托马斯・Y.克罗顿出版社1978年版,第46页。

诺贝特・埃里亚斯:《文明的进程》第2册,第88页。

汤普逊:《中世纪经济社会史》(下),耿淡如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39页。

辛德尼・佩因特:《法国骑士制度》(S idney Painter ,French Chivalry ),科内尔大学出版社1969年版,第113页。

诺贝特・埃里亚斯:《文明的进程》第2册,第93页。

婚经验的贵妇人角度而言,她们大部分时间都能够将典雅爱情生活局限在调笑嬉戏的范围内,她们认为,想完全占有自己的情人,很少懂得或完全不懂得如何效忠女人。

典雅爱情要达到的效果是,“把女人抬到一个纯洁无暇的境界,从而把一切肉欲的污点从她们的爱情中清除出去,让爱情自由地翱翔,上达精神领域”①。

对骑士们来说,爱情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慕女士的感情,他们孜孜以求的不是婚姻的结局,因为普通的婚姻生活他们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妻子那里获得。

这种爱情最后可能以微笑、亲吻和喜爱作为回报,但回报存在与否对典雅爱情本身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正如罗素所说,“浪漫之爱的基本要素是,认为被爱者即使很难被占有,也是弥足珍贵的”②。

典雅爱情始终贯穿着“效忠”的观念。

骑士们恪守典雅爱情的思想,他们对情人永远地忠诚,反映了附庸和领主之间的关系。

骑士追求高贵的夫人,往往以能够作为她的仆人而满足,正如一首情歌里所唱的,“高贵的女郎,我不要求什么,只求让我作你的仆人。

无论报酬是什么,我都会好好地待你,如同一位好主人一样”。

从仪式上看,确认爱情关系的全部程序与封君封臣制度本身一样组织严格。

当一位骑士被其情人接受后,会举行一个正规的仪式,这个仪式严格遵循着附庸对领主“效忠式”(H omage )的规则。

首先,骑士跪下来,把双手紧握放在他的女士手中;随后,在证人及圣物面前,宣誓他将忠诚地为她尽忠,直到死亡,捍卫她的名誉,保卫她免受所有恶意的攻击。

这位女士接受了骑士的忠诚宣誓后,答应给予他最温柔的感情,并把一枚戒指戴在他手上,然后吻一下,扶他站起来。

这样,骑士对其女士的忠诚就如同附庸对其领主的忠诚一样,包括听从贵妇的命令,冒一切的危险和受一切的折磨。

“和平时期(骑士)实现目标的途径是追求情人,它是战争时期追求封建忠诚的投影”③。

事实上,这种爱情并不仅仅意味着爱他的女士,其中渗透着封建骑士的忠诚与冒险精神。

他们把这种爱的对象视为一种极难得到而且弥足珍贵的东西,认为在追求的过程中,使自己的冒险与探究心理得到满足,就是最大的愉快和幸福。

所以他们不惜采取任何手段,诸如诗歌、武艺以及所能想到的其他形式去努力。

“男人期望通过占有一个女人,能够获得有利于满足本能欲望的东西:她是一个他借以征服大自然的有特权的客体”④。

所以说,典雅爱情并不是现代意义上基于平等基础上的爱情。

恩格斯曾说过:“从这种力图破坏婚姻的爱情,到那应该成为婚姻的基础的爱情,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这段路程骑士们是走不到头的。

”⑤这一爱情观念是欧洲中世纪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

二、典雅爱情的起因人们往往把典雅爱情的产生和传播归于西欧的吟游诗人,因为是他们创造了歌颂典雅爱情的诗歌,并往来穿梭于各个宫廷,歌颂女主人的高贵和骑士的忠诚。

同时人们也往往把典雅97中世纪西欧骑士的典雅爱情①②③④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3页。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Ⅰ),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3页。

理查德・巴柏:《骑士和骑士精神)(Richard Barber ,The Knight and Chivalry ),哈琅・克劳冯出版社1992年版,第93页。

伯特兰・罗素:《幸福之路》(下),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351页。

坦娜希尔:《历史中的性》,第281页。

爱情的出现归功于一两个著名的人物,是她们真正确立了典雅爱情的原则。

在这方面,最著名的人物便是埃莱亚诺和她的女儿玛丽。

埃莱亚诺被称为“欧洲的祖母”,因为她先后作过法王路易七世和英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在她所生的五子三女中,有两个儿子作了英国国王,三个女儿嫁给了欧洲君主。

人们认为是埃莱亚诺把典雅爱情引入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宫殿,并把它从文学时尚变成现实的生活方式。

埃莱亚诺和女儿玛丽不但自己过着典雅爱情的生活,还一起创办了“爱的法庭”,并确定了典雅爱情的31条原则。

不可否认,吟游诗人和埃莱亚诺等对典雅爱情的发展起过重要的作用,但是典雅爱情作为一种风尚和生活方式,绝不是从小说和诗歌的虚幻中产生出来的,它的出现本身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

典雅爱情的产生同法国南部的大领主宫廷和大骑士宫廷的特点有关,它首先是在贵族的宫廷中发展起来的。

11世纪晚期的法国南部是一块幸运之地,尽管各领主之间也经常发生冲突,但它并没有遭到诺曼人的入侵,也没有经历教皇和皇帝争权夺利所带来的苦难。

名义上,大小领主在国王的授意下掌管着大量地产;而实际上,他们的爵位称号、政府官员、土地管理等都是在自我管辖的范围之内独立运行的,完全不受法国国王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