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药与酒及魏晋风度2012年10月15日11:10 来源:《鲁迅研究月刊》2005.3一、鲁迅的药与酒1918年,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了《狂人日记》(《呐喊》),小说中的狂人,是一个日日处在被迫害妄想中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这时距鲁迅从日本仙台医专退学,已有十二年之久,但在后来的回忆中鲁迅说道,写这篇小说,还是靠了从前学到的医学知识[1]。
在翌年发表的小说《药》(《呐喊》)里边,有一个蘸了烈士鲜血的馒头,是患了痨病的孩子的药引。
药引的构想,据鲁迅说,也来自他早年为父亲配药的经验[2]。
1919年,比《药》发表稍早的是另一篇小说《孔乙己》(《呐喊》),小说的主要场景是鲁镇镇口的咸亨酒店,落拓书生孔乙己的一生,也由酒店的小伙计口中述出。
这个鲁镇上的咸亨酒店,不久又出现在小说《明天》里,这一次,故事是发生在酒店隔壁的单四嫂子跟她的病儿身上。
从1921年底开始,鲁迅的《阿Q正传》(《呐喊》)陆续发表,阿Q也是个爱喝酒的人,他喝了酒,才敢去摸小尼姑的头,平常他都要向酒店赊账的,"中兴"后的那一天则很不同,他将满把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绍兴是个产酒的地方,很多故事仿佛都跟酒有联系,而酒又似乎特别能给怯懦的人以勇气、让无聊的人得消遣。
1924年的小说《在酒楼上》(《彷徨》),写的就是一个喝了些绍酒,"满脸已经微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的被生活消磨了意志的人。
对于酒,鲁迅是非常熟悉的,据说他的嗜好之一就是喝酒,啤酒、白干、绍兴酒、洋酒都能喝。
他的父亲就是常饮酒的,饮酒过后,有时发脾气。
外人的印象,是鲁迅嗜酒,天天要喝,酒量也大,有人因此就把他同大酒坛子画在了一起。
不过在家人眼里,尽管他喜欢喝几杯,酒量却并不大,只是跟朋友谈话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放任多饮[3]。
至于鲁迅本人,他承认自己一度"自暴自弃"地喝酒,那也正是太高兴或太愤懑的时候[4],而在1925年6月写给许广平的信里,他更表现出对于酒的把握:"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我到现在为止,真的醉只有一回半"[5]。
在鲁迅与许广平交往的最初那些日子,酒也曾经是他们两人间的一个话题[6],鲁迅解释喝醉酒的人的心理说:那发酒疯的人,多是装出来的,因为一切过失可归罪于醉[7]。
1926年夏天过后,鲁迅到厦门大学就职,大概也是听了许广平的劝戒[8],有一段时间,他喝酒少了,并且"睡早而少吃茶烟"[9],虽然写《范爱农》(《朝花夕拾》)时,曾忆及两人"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但为悼念这位昔日酒友所写的诗,在记忆中居然变得残缺不全[10]。
鲁迅很早就有胃病[11],就在到厦门之前,他的肠胃病又一次发作[12],多年的胃痛使他得到经验,"我的病,只要有熟人开一个方就好",于是请人开了方,向药房去配药[13],有一天买药,因为当场就喝,还被人误以为戒大烟[14]。
鲁迅也知道酒精对胃的侵害[15],他这一时期的断断续续的戒酒,一半也是为了身体的缘故[16]。
已经四十六岁的鲁迅,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17],所以一到厦门,除去按医嘱每晚吃一粒金鸡纳霜以防疟疾之外,他还赶紧去买了麦精鱼肝油和一种据说可以补脑养胃的散拿吐瑾,按时服用[18]。
10月里,他接连写下两篇回忆的文字《父亲的病》和《藤野先生》(《朝花夕拾》[19])。
在《父亲的病》里,他特别描写中医的用药尤其是对药引的解释,什么"医者,意也",什么梧桐先知秋气,今以秋气感之,他说:"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到深山里去采呢。
"[20]而想到教过他解剖学的藤野先生,他以少有的温情笔墨写道:"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至今他的照相还挂在北京寓居的墙上,每当夜深疲倦,正想偷懒时,"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
在此一年前,鲁迅为《阿Q正传》的俄文译本作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那时他也写到,当年从东京的预备学校毕业,决定学医,原因之一便是"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21]。
尽管学医是半途而废,但接受过新的医学观念及正式的医学训练的鲁迅,可以说是终其一生保持了对医的兴趣[22],同时也对中国的传统医药做着近乎专业式的省察:一方面,他对中医的一些理论和所谓偏方不抱好感,比如他说自己"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照旧时医书用过偏方,也请中医开过汤药,均无效,因而被长辈斥责为"不自爱",但到日本以后,只花两元医费"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齿垽'",就不再出血,后来看中国的医药书,知道齿属于肾,"牙损"是因为"阴亏",才恍然悟出先前之被申斥的原因,所以"到现在,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还都不信"[23],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排斥传统医学所积累的知识和经验,比如他也相信柿霜的性凉,能治嘴角上生的小疮[24],又曾将《验方新编》上的药方介绍给朋友治疗孩子的疝病[25],更称赞《本草纲目》"含有丰富的宝藏",其中关于药品的功用,就由历久的经验获得,"而尤其惊人的是关于毒药的叙述"[26]。
在《藤野先生》里,鲁迅想象这位医学教授对自己的热心希望和不倦教诲,乃是为了"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但他说,"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而藤野先生那时"仿佛有些悲哀"的脸色,二十年过后,依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当他在厦门编着文学史讲义的时候,往事伴着歉疚的心情,竟如潮水般地涌出来,直到后来在广州做那篇关于魏晋文学的讲演,才仿佛是对藤野先生、也是对先前理想的一个交待。
二、鲁迅的文学史1926年9月底,鲁迅在厦门大学开始上课,讲中国文学史和小说史。
小说史在北京讲过,有现成的本子,"只有文学史须编讲义,大约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我想不管旧有的讲义,而自己好好的来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鲁迅对许广平说。
他很想趁这个机会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27]。
对于文学史,鲁迅大体上有两个意见,一是比较重视"叫苦鸣不平"的文学家[28],二是比较相信"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29]。
前者受到厨川白村的影响[30],后者乃受勃兰兑斯的启发[31]。
叫苦鸣不平的作家,有如汉武帝时的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一则寥寂,一则被刑。
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32]。
而若说到作者的环境,则首先是政治,在鲁迅看来,"各种文学,都是应环境而产生的,推崇文艺的人,虽喜欢说文艺足以煽起风波来,但在事实上,却是政治先行,文艺后变"[33]。
不过政治而外,鲁迅的视野也伸展及于社会史、艺术史的领域[34],像他说自己在北京搜集过一大箱的汉画像,"曾拟摘取其关于生活状况者,印以传世",直到晚年,仍对印出"汉至唐画象,但唯取其可见当时风俗者,如游猎,卤簿,宴饮之类"耿耿于怀[35],而在1927年,他就已经引入画像资料来说明魏晋时代的风气了[36]。
但是在1925~26年前后,更重要的,还是他对讲义的形式有很多看法,甚至对学院式的讲学产生怀疑。
1925年初,由《苦闷的象征》中译本--后来成为文艺学的教材--的校样,鲁迅说,他忽然想到当前的一种"时代精神",那就是"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
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
从这样一桩"不要'好看',不想'持久'"的比牛毛还细小的事,鲁迅甚而担心起"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37]。
在同年写给正筹办杂志的徐炳昶的信中,他又倡议科学家"放低手眼"来写一些"通俗的科学杂志,要浅显而且有趣的","并且插许多图画的",就像勃莱姆(Brehm)的《动物生活》和法布尔(Fabre)的《昆虫记》,去其高深,去其枯燥。
他还说与其"自囚在什么室什么宫里",当一个"拱手讲讲义的"学者,不如"化为泼皮,相骂相打"[38]。
书要写得有活气,引人入胜,是这一时期的鲁迅所特别看重的。
在他的印象当中,一般学校里的教科书就缺少这一点活气,而缺少活气的根本原因,便是与现实社会和现实人生的隔绝。
1925年,在应《京报副刊》之约开列青年必读书目的时候,鲁迅曾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
"[39]后年在广州的一间中学做讲演,他又呼吁不要只埋头书斋,"倘只读书,便变成书橱,即使自己觉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40]。
使人读书而不沉静下去、兴趣不逐渐硬化,就写作者这一面来讲,除掉要为读者准备一副好笔墨或若干好插图,还必须给人提供思索与观察的线索。
1926年的夏天,鲁迅因为读到日本安冈秀夫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而深有感触,他是研究小说史的,既注意到书中引用小说三十四种,其中有些也并非小说的,又注意到作者对中国菜比如对笋就有不免过分的揣度,可他还是觉得"从小说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并且进而联想到像这样的可以做的新题目很多,比如"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的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道'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的政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41]。
这些题目,很显然,都是带入了他的对于现实社会的观察和体验,而研究的结果,也是要从历史当中,找到有关现代中国的根源性的解释[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