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悖论余党绪从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王子,到父丧母嫁、饱受屈辱的忧郁王子,再到以复仇为己任的复仇王子,哈姆莱特短短的人生轨迹颇为曲折。
他最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成了父亲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在成长过程中,叔父克劳狄斯、父王、母后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克劳狄斯是哈姆莱特人生中必须跨过的一道坎。
生命中有很多坎,有的可以回避,有的可以绕过,但有的坎儿却必须跨过去,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克劳迪斯是哈姆莱特必须跨过的一道坎,因为克劳狄斯不仅威胁着王子的生命,而且也剥夺了他活着的尊严,啮噬着他生存的价值。
所以,哈姆莱特别无选择,只能拿生命博取生命,拿尊严换取尊严。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在剧中,克劳狄斯是绝对的“恶”的象征。
面对这绝对的“恶”,除非你选择堕落,选择同流合污,否则你别无选择,只能与他战斗。
如此残酷的选择,就是生与死的选择:“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
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哈姆莱特的喃喃自语成了世界文学作品中久负盛名的内心独白。
生与死,他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希望掌握生命的秘密,但若不触及生与死的问题,谁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义?必须承认,多数人对生与死的思考,都是隔靴搔痒,蜻蜓点水,甚至视而不见,存而不论。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说,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没有来到;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已经一无所知,死亡与我们何干?恐怕这也是多数人对死亡的态度吧?但是,死亡是我们每个人必须面对而且必须亲自面对的事情,谁能逃避它呢?若因为恐惧而回避,因为无知而茫然,因为虚无而冷漠,那么,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必然是片面的、肤浅的。
如果没有克劳狄斯的谋杀和政变,哈姆莱特或许也像芸芸众生一样,在懵懂中走向死亡,度过一生。
但在克劳狄斯的屠刀面前,哈姆莱特不得不“向死而生”,必须面对狰狞的死神,来凝视自己的存在,这就使他对生命的理解超越了一般的泛泛之论。
哈姆莱特不仅是“忧郁王子”,是“复仇王子”,在对生命的思考中也成了一个“哲学王子”。
从这个意义看,克劳狄斯所代表的“恶”,从反面成就了哈姆莱特的生命意义。
在哈姆莱特的成长中,父王与母后所扮演的角色意义非同寻常。
在人的成长中,父母所担当的角色是不同的,心理学家弗洛姆对此有精彩的表述:“母亲是我们的故乡,是大自然、大地和海洋。
而父亲不体现任何一种自然渊源。
……父亲虽然不代表自然世界,却代表人类生存的另一个极端:即代表思想的世界,人所创造的法律、秩序和纪律等事物的世界。
父亲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父爱是有条件的爱,父爱的原则是: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为你履行你的职责,因为你同我相像。
”在生物学意义上,母子原为一体,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无条件的,生物学色彩更强。
母爱的逻辑是:你是我的孩子,我就爱你。
与母爱相比,父爱具有更多的社会内涵,带有更为自觉和强烈的价值色彩和功利色彩。
父爱的逻辑是: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愿望和要求。
在塑造儿童的社会意识和角色意识方面,父亲所发挥的作用似乎更为明显。
对于伦理道德意识和社会角色意识的灌输,父亲往往比母亲更为自觉和在意。
作为王位的自然继承人,哈姆莱特从小受到父亲的深刻影响。
他崇拜父亲,父亲是他心中的英雄,是男人的典范,是统治者的榜样。
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英雄与国王,是哈姆莱特的人生梦想。
命运的安排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面貌。
父王蹊跷地去世了,母亲仓促改嫁了,叔父慌忙登基了,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议,哈姆莱特有限的人生经验和见识,显然还不足以应付这些莫名其妙的变故。
父王去世了,哈姆莱特的王子身份一下子变得很可疑了。
王子,这是天然的身份,不用证明,不用维护,从来如此,生来便是。
王子,既意味着待遇与恩宠,又意味着责任与重负。
他将君临天下,担负起丹麦的未来。
而现在,这个身份一下子丧失了它的合法性。
我是谁的王子呢?我是谁?奸王克劳狄斯为了讨好如今的王后,曾经的王嫂,在公开场合慨然允诺:我请你抛弃了这种无益的悲伤,把我当作你的父亲;因为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是王位的直接的继承者,我要给你的尊荣和恩宠,不亚于一个最慈爱的父亲之于他的儿子。
至于你要回到威登堡去继续求学的意思,那是完全违反我们的愿望的;请你听从我的劝告,不要离开这里,在朝廷上领袖群臣,做我们最亲近的国亲和王子,使我们因为每天能看见你而感到欢欣。
克劳狄斯的许诺看起来越是真诚和慷慨,讽刺意味就越浓。
如同一个强盗,抢走了你的财物,反过来恩赐给你,你还得感恩戴德。
本来属于自己的、不证自明的王子身份,如今却需要剥夺者来命名,非此就不具有合法性。
相比之下,母亲的改嫁给哈姆莱特体验的,是深深的羞辱,是屈辱和耻辱感。
爱情再也不可信了,誓言再也不可靠了。
“这样一种行为,简直使盟约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神圣的婚礼变成一串谵妄的狂言;苍天的脸上也为它带上羞色,大地因为痛心这样的行为,也罩上满面的愁容,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一般。
”这就是母亲改嫁给哈姆莱特带来的压力。
霍拉旭殿下,我是来参加您的父王的葬礼的。
哈姆莱特请你不要取笑,我的同学;我想你是来参加我的母后的婚礼的。
霍拉旭真的,殿下,这两件事情相去得太近了。
哈姆莱特这是一举两便的办法,霍拉旭!葬礼中剩下来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筵上的宾客。
霍拉旭,我宁愿在天上遇见我的最痛恨的仇人,也不愿看到那样的一天!我的父亲,我仿佛看见我的父亲。
母亲不知廉耻、近乎乱伦的行为让哈姆莱特受到侮辱。
其实,丹麦人对此也是心照不宣,所以当他的朋友说参加他“父王的葬礼”的时候,他索性揭开了这层可耻的面纱:“父王的葬礼”就是“母后的婚礼”。
在剧中,鬼魂是一个颇有意味的象征,从戏剧角色看,鬼魂是父王的化身。
但从哈姆莱特的成长看,鬼魂的象征意义是多层的。
鬼魂既象征事实与真相,也象征了父亲的引导与激励。
从“鬼魂”那里获悉了真相之后,哈姆莱特陷入狂躁与愤怒之中,他发誓:“记着你!是的,我要从我的记忆的碑版上,拭去一切琐碎愚蠢的记录、一切书本上的格言、一切陈言套语、一切过去的印象、我的少年的阅历所留下的痕迹,只让你的命令留在我脑筋的书卷里,不搀杂一丝下贱的废料;是的,上天为我作证!”真相是丑陋的,如同鬼魂的外表一样恐怖。
阴谋之卑鄙,手段之毒辣,堕落之深重,结果之惨痛,都超越了哈姆莱特的心理限度。
真相让哈姆莱特震惊,但却揭开了世界的秘密:世界原本如此。
信仰破灭了,希望破灭了,美德破灭了,爱情也破灭了。
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他必须抛弃对世界的想象性美化,直面现实,直面罪恶。
成长是收获,更是舍弃。
他决心忘却一切,抛弃记忆,做一个彻底的复仇者。
此前的哈姆莱特还处在懵懂的伤感和悲愤的屈辱之中,是残酷的真相让他彻底走出了这种非理性的伤感与黏乎乎的忧郁状态。
如果鬼魂不出现,哈姆莱特或许真的难以走出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鬼魂的指令,其实象征了文化对人的作用。
父王被人谋杀了,王子就该为父王报仇,这就是文化的指令。
人在创造文化,而文化在更大的范围里创造着人。
哈姆莱特是文化的产物,“王子”的教育培养了他特有的价值观和人生追求。
在他的潜意识中,王子的使命与责任是天赋的,驱使着他做出合乎他身份的选择,逼使他采取复仇的行动。
从这个意义上看,人的生命历程和内涵,在没有出生之前已经开始。
生命首先是一种被塑造的产物,不仅指肉体,也指人的精神。
与母亲的诀别,可以看做是哈姆莱特在精神上的“断奶”。
在最终确认了杀父凶手后,哈姆莱特知道,与克劳狄斯的决战终究不可避免。
哈姆莱特利用与母亲独处的难得机会,让内心的愤怒、屈辱、郁闷和绝望像暴风雨一样倾泻而出。
此前的王子,一直难以割舍与母亲的亲情,尽管他为母亲的变节而感到深深的屈辱。
但此刻,哈姆莱特放弃了他的母亲,他割断了与母亲的最后一丝联系,就像割断了与母亲之间的脐带一样。
此刻之后,哈姆莱特将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除了复仇,他没有了任何牵挂。
此刻,他不再是以儿子的身份与母亲对话,而是和父王站在一起,居高临下义正词严地审判他的母亲:凭着十字架起誓,我没有忘记你;你是王后,你的丈夫的兄弟的妻子,你又是我的母亲——但愿你不是!我要把一面镜子放在你的面前,让你看一看你自己的灵魂。
你的行为可以使贞节蒙污,使美德得到了伪善的名称;从纯洁的恋情的额上取下娇艳的蔷薇,替它盖上一个烙印;使婚姻的盟约变成博徒的誓言一样虚伪。
羞啊!你不觉得惭愧吗?要是地狱中的孽火可以在一个中年妇人的骨髓里煽起了蠢动,那么在青春的烈焰中,让贞操像蜡一样融化了吧。
当无法阻遏的情欲大举进攻的时候,用不着喊什么羞耻了,因为霜雪都会自动燃烧,理智都会做情欲的奴隶呢。
生活在汗臭垢腻的眠床上,让淫邪熏没了心窍,在污秽的猪圈里调情弄爱——一个杀人犯、一个恶徒、一个不及你前夫二百分之一的庸奴、一个冒充国王的丑角、一个盗国窃位的扒手,从架子上偷下那顶珍贵的王冠,塞在自己的腰包里!别过了母亲,告别了尘世间最后的牵挂,剩下的,就是最后的行动。
剑斗一场,是哈姆莱特的成人仪式。
哈姆莱特完成了父王赋予他的使命: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奸王暴露了自己的丑恶嘴脸,复仇的剑穿过了仇人的胸膛。
哈姆莱特以自己的生命为祭品,宣告了自己的成长与成人。
在成长的过程中,哈姆莱特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竟然是那么丑陋,而自己又是那么渺小。
哈姆莱特本来对人充满了信心,他相信人性的善,相信人的美好: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外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可是,现实中的人,却少有人符合他的理想。
丑恶奸邪的克劳狄斯、不忠不贞的母亲、饶舌谄媚的波洛涅斯自不必说,连他的同学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也卖身求荣,甘做国王的密探。
就是曾经热恋的奥菲利亚,也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完美。
雷欧提斯称奥菲利娅为“五月的玫瑰”。
的确,她就像鲜花一样,美丽却脆弱。
她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她爱哈姆莱特,却无法触及他的灵魂。
在哈姆莱特最危难的时候,她非但无能为力,反而沦为克劳狄斯和波洛涅斯的工具。
正是由于毫无主见和对父亲的惟命是从,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
生活改变了哈姆莱特。
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自己原本不想成为的人:冷酷,绝情,杀戮,这都是他厌恶的,但他必须冷酷,必须绝情,必须杀戮。
要复仇,就要用暴力,但暴力本身就是罪恶。
以暴易暴,以罪恶反抗罪恶,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这不是哈姆莱特理想的方式。
于是,不断的拖延,不断的延宕,一直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
生命无常。
陷入复仇漩涡的哈姆莱特,经常有一种近似中国人的虚无的生命观。
在坟场,他嘲笑曾经不可一世的律师:又是一个;谁知道那不会是一个律师的骷髅?他的玩弄刀笔的手段,颠倒黑白的雄辩,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让这个放肆的家伙用龌龊的铁铲敲他的脑壳,不去控告他一个殴打罪?哼!这家伙生前也许曾经买下许多地产,开口闭口用那些条文、具结、罚款、双重保证、赔偿一类的名词吓人;现在他的脑壳里塞满了泥土,这就算是他所取得的罚款和最后的赔偿了吗?他的双重保证人难道不能保他再多买点地皮,只给他留下和那种一式二份的契约同样大小的一块地面吗?这个小木头匣子,原来要装他土地的字据都恐怕装不下,如今地主本人却也只能有这么一点地盘,哈?他嘲笑国王的弄臣:可怜的郁利克!……这儿本来有两片嘴唇,我不知吻过它们多少次——现在你还会挖苦人吗?你还会蹦蹦跳跳,逗人发笑吗?你还会唱歌吗?你还会随口编造一些笑话,说得满座捧腹吗?你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你自己吗?这样垂头丧气了吗?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凭她脸上的脂粉搽得一寸厚,到后来总要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用这样的话告诉她,看她笑不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