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主创新铸就中国航天梦——访总装备部原副部长张建启中将张建启,男,1946年生,山东曹县人,曾任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主任、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发射场系统总指挥、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常务副总指挥、嫦娥工程常务副总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装备部副部长等职。
曾参与我国第一艘核潜艇、第一代大型计算机的设计建造,参与并组织指挥了我国第一颗通信卫星、“亚洲一号”、“风云一号”、“澳星”等多次航天发射任务,先后组织指挥了包括罗布泊核试验、战略武器试验、常规兵器试验、航天发射试验及我国首批14名航天员选拔。
先后参加组织指挥了“神舟一号”至“神舟七号”载人航天飞行任务等。
1998年被授予少将军衔,2005年7月晋升为中将军衔。
中国发展载人航天事业的宗旨是探索外层空间,扩展对地球和宇宙的认识,和平利用外层空间,促进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造福全人类;满足经济建设、科技发展、国家安全和社会进步等方面的需求,提高全民科学素质,维护国家权益,增强综合国力。
21世纪,航天已经成为一个国家安全的新的制高点。
从“神舟一号”到“神舟十号”飞船,我国载人航天事业飞速发展。
我国航天事业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存在着原始创新不足等问题。
当前,如何以航天创新带动军民相关产业发展,更好地维护国家安全?带着这一问题,我们采访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装备部原副部长张建启中将。
载人航天引领国家和民族创新《中国社会科学报》:载人航天工程一直是全国人民热切关注并引以为自豪的事情。
我国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发展航天事业?张建启:从“神一”到“神十”飞船任务的圆满成功,提高了民族凝聚力。
载人航天能有今天的成绩,要归功于党中央的正确决策和领导,归功于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持和航天人的共同努力。
“神七”之前百姓没什么疑问,但“神七”之后,大家开始关心国家为什么花这么多钱搞载人航天事业。
第一,载人航天是我国构建创新型国家的需要。
中国人很聪明,但自主创新不足,需要选准一个优先领域作为推动全面创新的领头羊。
中国古有嫦娥奔月的传说,说明中国自古就有探索宇宙的愿望,也是一直最能激发人们探索的领域。
事实上载人航天也确实引领了我国的科学技术创新。
第二,通过发展载人航天事业,培养科技人才。
我国载人航天工程刚立项的时候,由于受“文革”的冲击,科学家队伍出现了断层,因此中央定下了要培养年轻科学家的任务。
后来,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的科学家。
2006年,我国整个载人航天队伍的平均年龄是36岁,现在更加年轻化。
任何事情的发展都离不开人,所以培养科学家的效益胜过了其他任何效益。
我希望通过宣传,让大家知道我国载人航天究竟是在做什么,让全国人民更支持载人航天,也让外界一些不符合实际的谣言不攻自破!《中国社会科学报》:目前仅美、俄、中三国拥有自主载人航天能力。
我国在这一领域完全是自主创新,创造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这些成果对经济、国防和科技带来了哪些影响?张建启:这些年来,电子、装备制造业的工艺、器件、材料等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这都是载人航天发展引领创新的结果。
同美俄相比,航天领域的有些工作,例如交会对接、对接机构都是差不多的。
载人航天的创新是指理念上的创新,像俄罗斯是两舱结构飞船,上天后返回舱返回地面,留轨舱就没用了,但中国的留轨舱在做其他用途。
另外,舱外服看起来外表都一样,但我们里面的设备和美俄的就不同,性能比他们的好,体积也比他们的小。
载人航天能引领我国经济发展和产业转型升级。
它所带动的经济效益很高,粗略估计,载人航天的投入和产出比是1∶9—1∶12。
载人航天会带动相关产业发展,如碳纤维复合材料产业、我国第一台相控阵雷达都是载人航天带动发展起来的。
航天无可争议地成为国家安全的新制高点。
以前打仗占山头,现在打仗靠太空。
“谁控制了太空,谁就能控制地球。
”所有战略武器导航都依靠航天制导技术来提高武器系统的精准度。
日常生活中,与我们息息相关的高铁其实和航天没什么差别,列车的控制系统和火箭的基本原理实质上是一样的,所以高铁的制导系统必须采用载人航天的可靠性设计理念。
飞船一度故障正常工作,二度故障还可以保障安全,但为什么一打雷高铁就停运了?所以必须采取系统设计,从源头上确保安全可靠性得到保障。
此外,载人航天技术的发展对改善民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通信、导航、气象、普查(地质普查、矿产普查)等与人民群众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也因此得到迅猛发展。
《中国社会科学报》:载人航天可以与“两弹一星”类比吗?张建启:1992年载人航天立项时面临巨大困难,尤其是经济压力,当时我国经济基础薄弱,工程第一年的启动经费用的是总理的机动费。
当时国家就定了三项任务,载人航天要引领创新、要带动经济发展、要培养一大批科技人才。
中央定这三大任务是很有前瞻性的,载人航天的发展也的确带动了整个国家的产业升级。
对载人航天,江泽民主席曾经评价说:“如果说‘两弹一星’确定了20世纪中国世界大国的地位,那么‘载人航天’则确定了21世纪中国世界大国的地位。
”《中国社会科学报》:我们不少老一代科学家都是从海外回来的,回来一个钱学森能顶几个师,一下子把我国的导弹搞上去了,回来的核科学家也把我国的原子弹搞上去了。
现在的年轻科学家和老一代科学家相比,他们独立研发、自主创新的科研能力如何?张建启:载人航天工程从立项开始到现在,我们培养了一大批专家,他们的工作相当不错,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
工程初期,我们没有经验,大家搜集的也都是零碎的资料,但是我们就是靠着对国家、对民族的忠诚,自力更生、艰苦创业,从基础开始,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载人航天之路,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
但我们现在也确实缺少像钱学森这样的领头人,如何培养世界级的知名专家,是我国目前面临的比较突出的问题。
不搞受制于人的合作《中国社会科学报》:和美俄等航天大国相比,中国航天在思想观念上有何不同?中国航天会走与他国合作发展的道路吗?张建启:现在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认为,我国航天与他国合作,不但可以花更少的钱,还会少走弯路。
这个想法太想当然了!一是,美国会不会与我国合作?美国最基本的战略有一条是:不允许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发展到威胁到美国的程度。
哪个国家威胁到他,他必定会采取各种措施,打垮对手甚至是潜在的对手,如对苏联实施的星球大战计划;还有日本,尽管是美国的盟友,当日本经济发展到威胁到美国的时候,美国就通过一系列手段打垮其经济。
当欧元威胁到了美元的霸主地位时,美国就打压、制裁欧洲。
实际上,2008年金融危机最惨的是欧洲。
所以从国家战略上,我们必须独立自主搞我国的载人航天。
此外,由于我们的国家制度、意识形态和美国也不同,所以他是不可能与我国合作的,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现在,我国航天事业已经发展到威胁美国的航天霸主地位了,所以美国千方百计地对我国进行制裁。
美国的卫星,也包括欧洲的卫星,上面只要有美国的一个元器件,都不允许在中国发射;美国议会也有个决定,不允许美国政府花一分钱来接待中国航天界的人员。
二是从产业上来讲,当你没有技术的时候谁也不会和你合作,当你拥有了,他就想把你的产业整垮,那时候他们才会跟你合作。
我国航天、导弹武器都是靠自力更生发展起来的,这个也是美欧制裁的结果。
所以说,在产业政策上,中国人需要头脑清晰,要始终牢记自力更生,以己为主,外援为辅。
如何保护我们自己、发展我们自己,这不光牵扯整个产业的发展,也牵扯到国家的总体安全。
另外,即便是合作,有时候我们也得不到想要的。
我去欧空局考察时,他们就说他们很后悔,中国真行,把载人航天自主发展起来了,而欧洲投入了20亿欧元,和美国合作开发国际空间站,但是到最后什么也没搞成,国际空间站里美国的核心舱,欧洲人根本进不去。
这种合作有什么意义?再比如碳纤维复合材料,原来我们全部靠进口,日本经常卡我们,普通的碳纤维原料卖给我们2000块钱一公斤,现在我们研制出来了,成本还不到200块钱一公斤,所以说我们不走自己的路是不行的。
我希望通过媒体提醒国人始终要保持清醒认识,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不是不合作,我们合作的目的是为了加快我们的发展,而不是受制于别人,这点是非常重要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国外卡我们的,我国就研制出来了;不压制的反倒没有成功,这似乎成了规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张建启:第一,因为急功近利。
对中国人来说,如果我今天可以买进来,绝对不会去研制。
第二,现在社会浮躁,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搞科研,尤其是基础研究。
搞基础研究的科学家有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一个成果,一个基础的研究成果可能需要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努力。
而我们现在缺的就是精神。
再加上缺少宏观上的政策引导,才出现了这种情况。
中国航天面临三大战略转变《中国社会科学报》:当前中国载人航天的发展还存在哪些突出的问题?张建启:从指导思想上看,我国现在缺乏危机意识,一个没有危机意识的民族,是要出大问题的。
虽然我国载人航天这些年基本上一直是成功的,但成功的背后始终隐藏着问题和矛盾。
我国航天现在面临三大战略转变:第一是从航天大国到航天强国的战略转变。
核心器件、核心材料、核心动力的短板都制约着我国航天的发展。
自主创新不足导致我们过度依赖元器件的进口。
在这方面,俄罗斯做得较好。
第二是从数量规模型到质量效益型的转变。
我国现在卫星很多,天上一百多颗,在世界上排第二。
但效益怎么样?利用得怎么样?如我国和巴西合作的资源卫星,巴西出三成钱,我国出七成,但在使用效率上,我们远没有达到巴西的水平。
目前,我国利用率最高的就是通信卫星和气象卫星,但还有很多其他卫星的功能没有完全开发和利用,所以必须高度重视提高效益。
以前我们以试验为主,但现在应该以应用为主,应用就必须讲效率、讲效益。
不讲效率、不讲效益,这个产业就不可能长远、持续、健康地发展。
第三是体制机制要从封闭垄断型向竞争开放型转变。
我国的载人航天事业要不要让民营资本进来?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体制问题,恰恰需要改革。
关于载人航天和应用卫星等的开发利用,我一直主张可以引入民营资本的就引入,可以交给民营企业开发的就交给民营企业。
比如像宇航员的食品、生活保障物资生产等就可以完全交由相关的民营企业生产开发,既可以带动地方经济,又可以加速推进相关科技的发展。
加上我国的科研基本上是国家体制,基建、技改都是国家投资,这就导致有关单位和个人没有效益观,缺乏创新动力。
但民营资本进入就不同了,民营资本必须考虑效益,逼得你往良性机制上发展。
再一个体制上的问题是军民融合。
军民融合首先要有体制保障,如果体制上的问题不解决,我国航天事业的发展将会浪费大量的人力和资金。
在一次讨论军工企业体制改革的会议上,我讲了一个观点,首先要看到我国是共产党执政,军队是党执政的支撑,我国核心的军工企业则是党执政的保障,这些核心的军工企业必须要始终在党和军队的控制之下,这条底线是不能突破的。
除了这些核心的军工企业之外,其他军工企业该怎么改革?我的观点是“抓两头放中间”,即设计、研发需求由国家控制,最后的总装、测试、定型、订购由国家控制,中间过程的元器件、核心材料、关键部件研发、制造放开竞争,谁的技战术指标好、性价比高我就选谁,走完全市场竞争的路子,有抓有放、统筹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