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最能代表她的风格的当数《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是写一对精明过份的男女是如何在爱情上锱珠必较,功利全局,最后却因香港的沦陷而成全了那份世故的婚姻。
这部小说对人性冷漠的描写令人震慑,仿佛出自一个饱经沧桑的大家之手,其艺术之圆熟,语言之精美堪称中国现代爱情小说中的经典之作。
同时代的苏青赞美《倾城之恋》:“作者把这些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描写得如此动人,便是不平凡的笔法。
《倾城之恋》里充满了苍凉、抑郁而哀切的情调。
这是一个怯懦的女儿,给家人逼急了才干出来的一个冒险的爱情故事。
她不会燃起火把泄尽自己胸中的热情,只会跟着生命的胡琴咿咿哑哑如泣如诉地响着,使人倍觉凄凉,然而也更会激起读者的怜爱之心。
”这是一个关于调情的故事,描写的是白流苏和范柳原的调情表演。
傅雷本来是张爱玲小说最早的肯定者,但他对这部作品却评价不高,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他认为:“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顽皮而风雅的情调”,“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
”但也有人认为,傅雷的意见仅仅代表着男性读者的意见,这个意见对于范柳原是合适的,对于白流苏则有些冤屈。
站在女性的立场看,白流苏的调情的背后,是生存的焦灼和无奈。
范柳原意在求欢,而白流苏意在求生。
这也是一个关于弃妇的故事,是一个弃妇在进行垂死挣扎和自我拯救之后终于修成正果的故事。
因此,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张爱玲版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故事,一个关于逃离的故事。
白流苏虽然几经努力得到了众人虎视眈眈的猎物范柳原,成功地逃出了家庭,但是,作者并没有因此而削弱自己作品中常有的荒凉感,白流苏逃出了旧的家庭,又进入了另一个家庭,而且,她得到的婚姻只是一座没有爱情的空城,而这座空城的获得也仅仅是因为战争的成全,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
虽然战争加快和简化了许多人的正式成婚的速度,但这种婚姻靠得住吗?主题解析《倾城之恋》作为小说的标题,首先给人一个阅读的提示。
我们读小说,总是从标题开始的,标题唤起读者一些可能的阅读经验,是作者预先设计的读者期待视野。
如果这个说法不错的话,我们可以设想,张爱玲在拟定这个题名时期待读者首先会赞成,这里将讲述一段传奇——“罗曼司”,即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
就此而言,在标题范围内,“倾城之恋”不具有叙事性质,只是一个复合名词,在文学语汇的传统中,它是一个形容词。
形容妇女容貌极美,美到令众多的人倾慕、倾倒的程度。
“倾城倾国”一词,语本《汉书·外戚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齐梁时期钟嵘在《诗品》中论及诗之吟咏性情的功能时也写道:“……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
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据此,女有美色,倾城倾国,一旦进入文学叙事,显然就要暗示一个非凡的结果。
“汉皇重色思倾国”,引出白居易的《长恨歌》,创造了一个千古爱情的传奇。
但是,读完了张爱玲的这篇小说,就会发现,说它是传奇,不如说是一个反传奇的故事。
书中的女主人白流苏并不是美貌惊人,流苏与范柳原成婚,交易的因素亦多于爱情的因素。
倒是在“倾城”的另一意义上:倾覆、倒塌,沦陷,在这个意义上,倾城之恋名副其实。
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使他们做成了一对平凡的夫妻。
显然,这一结局的实际指涉对读者可能的期待是一个倾覆。
不妨由这里入手,探讨这个倾覆带来的意义的游移、空缺或潜层的增殖。
(一)两类时间看张爱玲的作品,与看那一时代许多作家的作品感觉不同,这种不同的感觉概言之,是时间差。
柯灵在回忆中说:“我最初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时代。
1943年,珍珠港事变已经过去一年多,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中国抗战胜利还有两年。
上海那时是日本军事占领下的沦陷区。
”柯灵用“严峻”概括他对那个时代——时间的感受,这种感受,我们在许多作品中可以看到: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火》三部曲。
在此前后(1943年前后)还有萧红的《生死场》,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这是集体记忆中的历史时间,严峻,生死存亡之秋。
《倾城之恋》一开始就涉及一个全然不同的时间情境:“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
’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
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人家的十一点,这是公众时间,张爱玲的故事,不在这个轨道、或乐谱上。
她写的是私人时间、个体时间、特殊时间,在这个时间网络里织就她关注的人物故事。
老钟,代表了白公馆的日常生活特点,依然是家长作主,几代同堂的大家族聚居,依然是家庭成员间财产的纷争、婚姻的变故,陈陈相因的生老病死。
巴金《家》里面那种父与子的冲突、新时代的面影,在这里真是一点儿也谈不上。
犹如流苏的哥哥三爷劝流苏为离婚前的丈夫戴孝主丧时说的话:“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段话,只稍微改几个字,就可以算做白公馆对历史时间的感受。
也可以说,它表达出张爱玲对小说人物与时代关系的感受。
时代固然在变化,但在张爱玲小说世界的众多家庭中,一切如常。
个人与历史、民族、政治意义中的主流、洪流,不相干。
这也是张爱玲对时代和社会的一种发现。
当许多被称为新文学的作家们,尤其是四十年代的作家们急于捕捉社会变化、历史脚步和一个新时代的幻影时,张爱玲窥视的是它的背影——时代和社会的背影。
它是沉入阴暗,没有前途,日益混沌的一面。
我们今天可以有把握地说,它确实如海明威比喻的“冰山”一样,是沉入水下的,比水面上露出的光亮部分浓厚和沉重得多的部分。
张爱玲解说《传奇》的封面,勿宁说是女作家自己姿态的写照:“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
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
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
”这个现代的鬼魂,照出了作家自己的津津有味,饶有兴致。
流苏就从这样一个近于凝固的家常时间中走出来,这是个要创造自己命运的女人,她的创造,可以说是要在白公馆的时间轨道中挣扎出来,开始她个人生命的时间。
这点启悟,从一个特殊的时刻开始——前夫的死。
徐太太来报丧,流苏面临一个选择,兄嫂一致挤兑她要逼她回去守活寡,流苏没法儿不迫切地为自己寻找归宿,这个家是再也住不下去了。
与巴金笔下出走的女性不同,流苏出走看不出任何新理想的引诱(比如对自由的向往、对挣脱封建家庭牢笼的渴望),她要走,是生命自己在这刻发出的呼喊,是生的本能的呼喊。
这一生的本能要求活动,而且它是流苏仅存的本钱。
在小说的前半段张爱玲有一段时间意象生动交织的描写:“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
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
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
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
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
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
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
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
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
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的挣扎和反抗竟然修成正果,终于得到了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在这姻缘里,他们遭遇了个体时间之外的集体时间——战争。
我想,这是遭遇,而不是参予,这一点,仍然是张爱玲与那些侧重表达集体感受、民族意识的作家的区别。
战争作为这个体生命时间的威胁介入流苏和范柳原的关系,令他们不能不重新考虑两人关系的价值,从而加速了缔结正式婚约的程序。
在这样一个处理中,我们又可以看到张爱玲如何利用传统的美色“倾城”这一语义向写实“倾城”这一语义的转换。
在浅水湾一边山的高墙下,范柳原对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
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一幕,曾被傅雷称绝:“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其实,这不止是人物的感觉,也是张爱玲对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相遇时二者关系的感觉。
在那个众多作家认为严峻的时代,这严峻对于张爱玲来说更重要的是它对个体生命的威胁。
相对于众多作家的民族本位,张爱玲是以个人为本位的。
这才是她所理解的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相遇的含义。
她在不止一个地方说过:“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由于这样一种感受,张爱玲笔下的这对情侣,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们成为苟全于乱世的一种人生形式的代表。
乱世中的伧夫俗子,既无意于推动历史,也不幻想融入大众以求集体性永生,要的只是个人生命、此生此在的实存。
所谓“浮生若梦”,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无非是这种乱世人没法儿摆脱的无常感。
于无常中求得有常即是流苏与范柳原姻缘际会中的最佳境界,这也是傅雷引述的一段:“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
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
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由于这种以个人生命价值为本位,对个体生命时间流失的急迫关注,《倾城之恋》包括了流离失所、危城劫难、乱世求存这些特殊感受,它兼容了一代代乱世中背井离乡漂泊到海外的中国人的苍凉记忆。
从这一点上,我们不难理解张爱玲于他们的亲切和受欢迎的程度;也不难看出,为什么这样一类感受在现当代海外华文作家作品中积淀成了一个基本的母题。
(二)两种视点傅雷是张爱玲作品最早的肯定者,但他对《倾城之恋》评价不算高。
他认为:“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
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
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炼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