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外阅读】《红楼梦》与“《水浒》笔法”(一)话石主人在《红楼梦精义》[1]一文中说:《红楼梦》喜用复笔。
……其实皆同而不同,变化不测,纯是《水浒》笔法。
这里他明确地把“《水浒》笔法”与《红楼梦》正式联系起来。
但这种看法其实却并非始于话石主人,早在给《红楼梦》评点的脂砚斋就已经正式说过了,不过他不称为“笔法”,而称作“文法”。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即甲戌本)卷二六夹批云:《水浒》文法。
用的恰当,是芸哥眼中也。
但是,在我国正式提出“《水浒》文法”的却也并不就是脂砚斋。
全圣叹早在明末,就在他的《读第五才子书法》一文中说过了:《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
金圣叹、脂砚斋所说的“文法”,和话石主人所说的“笔法”,意思完全一样,都是指小说创作中的某些艺术表现手法;只不过金圣叹是就《水浒》论《水浒》,而脂砚斋及话石主人,已经将《水浒》和《红楼梦》进行比较研究罢了。
因此,为了行文的方便,本文统一称作“《水浒》笔法”。
这里必须指出的是:金圣叹虽是我国提出“《水浒》笔法”的第一人,但“笔法”这一概念,却早在金圣叹以前就已经广泛使用了。
所谓“笔法”,原本是指书法家写字运笔的方法,后借指史书修撰中的秉笔直书、叙事惩讽及详略互见、字义褒贬等手法,如“《春秋》笔法”、“太史公笔法”。
随着唐宋古文运动的兴起和明清八股文取士制度的确立,一时评点古文蔚为风气,这时“选家”们所说的“笔法”则主要是指古文创作中的义理章法、结构修辞之类。
所以金圣叹以前,所谓“笔法”长期实际上就只限于指“古文笔法”。
由此可见,“笔法”本来和小说长期并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这是不奇怪的。
因为我国士大夫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以诗文为正宗,轻视词曲,小说戏剧长期不得入于正统的文苑之林,自然更谈不上对它们有什么研究。
这种情况到明代的李贽、袁宏道时,才有所改变。
李贽是我国封建社会里高度重视小说戏剧的第一人。
他认为《水浒》、《西厢》是“古今至文”(《童心说》)。
在李贽的影响下,后来袁宏道也对小说戏剧,还有民歌,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袁宏道甚至把《水浒传》提高到与六经、《史记》并列的地位。
而金圣叹就是在李贽、袁宏道等重视《水浒传》基础上提出了更高的评价的。
他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
——《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序三《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
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有。
——《读第五才子书法》你看,他公然说《水浒》已经超过了《史记》,这该具有何等的魄力和眼光!在充分肯定《水浒》艺术成就的同时,他又正式提出了《水浒》创作中有所谓“笔法”,并且将“笔法”由过去只限于古文章法结构的研究,开始扩大到小说创作中表现手法的研究。
金圣叹这种历史功绩是不可磨灭的那么,所谓的“《水浒》笔法”,究竟具体指些什么呢?根据金圣叹的说法,它至少包括下列十五种方法。
即:(一)倒插法。
“谓将后边要紧文字,蓦地先插放前边。
”从他举的例子看,似略同于后来脂砚斋所说的“伏笔”。
(二)夹叙法。
这指的是叙述中如何表现对话的语气:“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写出来。
”这一点现在有新式标点,很容易表现。
(三)草蛇灰线法。
这指的是叙述线索必须清楚,前后要有照应,“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四)大落墨法。
从他举的例子看,似乎说的是着意描写,反复渲染。
(五)绵针泥刺法。
这指的是寓讽刺于叙述。
(六)背画铺粉法。
即人物描写的对比衬托。
(七)弄引法。
“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
”(八)獭尾法。
“谓有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位,更作余波演漾之。
”(九)正犯法。
这是“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托借。
”(十)略犯法。
这指的是事相似而描写不同。
(十一)极不省法。
即为了高潮到来的需要而必须事先展开的各种矛盾描写。
(十二)极省法。
即顺笔收住。
避免节外生枝。
(十三)欲合故纵法。
这指的是为了文字的曲折而故作险笔,“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
”(十四)横云断山法。
即叙述一事时应有间隔,不应当一口气说下去,而必须中间小作停顿,插叙另一事。
“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
”(十五)鸾胶续弦法。
这指的是巧合必须合理,即注意描写的偶然性中应具有必然性。
以上就是金圣叹说的“《水浒》笔法”的最主要的内容。
后来有些人,如脂砚斋所论“《水浒》笔法”,其具体称谓容或与金圣叹所说不同,但其实质却是大同小异,故不会影响我们对“《水浒》笔法”内容的理解。
(二)我们既然已经明白了《水浒》笔法”的具体内容,进一步也就可以讨论它和《红楼梦》创作的关系了。
它究竟和《红楼梦》的创作有些什么关系呢?这一点前引脂砚斋和话石主人的话已经作了明确的回答。
下面我们不妨就两书对婉笔、复笔和断笔的运用略加比较:先谈二书的婉笔。
所谓婉笔,就是指叙事的委婉曲折、波澜叠起。
我们试以《水浒传》史进反上少华山一节为例。
作品细致地写出了史进从立意和少华山作对到最后反上少华山的思想变化。
史进作为一个里正的儿子,他自然要为“共保村坊”出力;但另一方面,他作为一个“经了许多师家”、“只爱刺枪使捧”的江湖好汉,又非常重义气,讲交情。
正是这后一点,才能使他果断地杀王四、烧庄园,公开和官兵武力对抗,反上少华山。
这节文字虽写得变化错落,但其实作家只是抓住“猎户摽兔”四字在做文章。
试看:一日,史进在柳荫树下乘凉,忽见“猎户摽兔李吉”正探头探脑向庄上张望,因喝问:“李吉! 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看起来好象作家这里只是为了表现史进的自恃武艺高强和年少气盛。
但其实这几句话有更为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李吉姓名之前特别点明的“猎户摽兔”四字,似乎略不经意,而其实是大有深心的。
由于李吉是猎户,故史进接着和他谈野味;要打猎当然要上山,这样从李吉口中引出少华山朱武等人,也就极为自然,史进才会有接下来的杀牛劝酒,请史家庄户“共保村坊”之举。
正因为李吉是猎户,经常出没于少华山一带,后来王四怀中朱武等写的回书落入李吉手里也就毫不奇怪了;而由于史进开头的那一喝,使李吉长期恼恨在心,这就促使李吉决心向华阴县首告,因而中秋之夜兵围史家庄就是必然的了。
可见,如果把“猎户摽兔”四字比作空中的片云,那么后来婉曲变化的一大回文字,就好比忽而卷起的漫天风雨;而其风雨之始,只不过是偶然横在空中的闲云一片。
我们可以把这种方法叫做“片云致雨”法。
这种方法在《红楼梦》中更是累见不鲜,俯拾皆是。
例如,对《红楼梦》整个故事情节的开展,具有如同宋元话本“入话”作用的第一回甄士隐的故事,作者就是抓住了“有命无运”、“命运两济”几个字作文章,对人物作了一正一反的处理:“有命无运”的小姐英莲被人拐走,后来作了丫头;而“命运两济”的丫头娇杏,后却作了贾雨村的“正室夫人”;甄士隐看破红尘,已经“梦”醒,而贾雨村方才得志,刚入“梦”中。
又如第三十一回,贾宝玉因金钏儿投井,心清沉痛,不防晴雯又将扇骨子跌折,气头上便骂晴雯是“蠢才”,但晴雯不服,反数落起宝玉来,宝玉“气的浑身乱战”。
袭人过来调解,也遭到晴雯的挖苦,于是宝玉要去回贾母撵晴雯,晴雯大哭,袭人求饶不许,只好跪下哀告,其他人也跟着跪下。
宝玉拉起袭人长叹落泪。
一时怡红院里风雨交加。
后来又一转为“撕扇子千金一笑”,可谓雨过天霁,月白风清。
而探究这场“风雨”的“片云”,却仅仅是“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这么一句。
此外象史湘云因拾得金麒麟而谈到失官印,谈到仕途经济,而引出宝玉公开赞黛玉贬宝钗,以至于最后诉肺腑;象因林黛玉忘情地念了句《西厢记》的“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结果便演出黛玉泪洒怡红路,悲吟《葬花词》:如此等等。
再比如第二十五回,黛玉在怡红院和宝玉等谈论起凤姐送的茶叶,黛玉说好,凤姐、宝玉说不好。
凤姐便说:既然黛玉认为好,明天叫人再送些给她,并有事相求。
子是就出现了下面的对话:黛玉了笑道:你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
”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这是一段妙趣横生的对话,但却是从茶叶两字上引起的。
二书为了情节多变,除此外还使用了一些其他表现手法。
先看《水浒传》。
如,写出了卢俊义由和梁山毫无瓜葛到兵刃相向,到“执鞭坠镫,愿为一卒”的大幅度变化;如,未写李应对祝家庄的“无明业火”,却先写他“双修生死书”,并两次对石秀等作了非常肯定的许诺:“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时迁)来。
”“二位放心。
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兄弟相见”;如,林冲见柴进,偏偏不在;及至退回来,却恰又相见。
等等。
再看《红楼梦》。
如第三十三回,宝玉会过雨村回来,撞见贾政被喝住问话:宝玉索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
在这里,作家合理地写出了贾政怎样由“原本无气”到“三分气”一一“又惊又气”一一一“气得目瞪口歪”一一“气得面如金纸”一一气得大声咆哮,“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的整个发展变化过程,可谓由无风起浪变到风浪汹涌,真令人叹服。
又如搜硷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本来趾高气扬,神气十足,想借机整治众丫环,谁知先被晴雯抢自,又挨了探春一巴掌,搜出的又是她外孙女司棋的私书,落得个人人称快的“现世现报”,最后还被打了一顿,“嗔着他多事。
”这是欲抑先扬。
再比如宝玉挨打后,贾母等来看他,问他想吃什么,宝玉说想“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吃,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
”如果是个凡手,接着定是“凤姐便立刻命人做了端来”,随便交代一句就算。
可是曹雪芹毕竟慧心独具。
他在这样万难兴波的杯水之地,偏要涟漪叠起,写出下面一段摇曳多姿的文字: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剐汤模子都缴上来了’。
”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
一多半是在茶房里。
”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
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
(第三十五回) 这段描写可谓极尽曲折变化之能事:凤姐先是记不起,想了想,才派人去问厨房;厨房已上缴,于是又想了想,才又派人去问茶房;但茶房也不曾收,最后却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
它不仅写得曲折,还有许多妙处:第一个“想想”,一是表明“谁家长吃他? 那一-一回呈样,做了一回。
”因为不长吃,一一时问起,当然“不记得”;二是凤姐管事繁杂,突然问起这样一件区区小事,当然记不真。
但凤姐毕竟“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第二回),所以经她过了手,不可能没有印象,这就是第二个“又想了一想”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