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画院述事
纵观中国古代史可知,“画院”与“朝廷”息息相关。
朝廷,指由帝王及其大臣构成的统治集团。
这个太阿在握、阵容庞大的皇权集团的喜爱及需要,直接助力于“宫廷绘画”的炽盛。
无条件地为统治集团提供丹青服务,是宫廷绘画的根本属性与鲜明特色。
有研究表明,宫廷绘画早在夏、商、周时期即已滥觞;到两汉,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等文献记载,曾设立专门的绘画机构“画宫”、“画室”,内有“黄门画工”、“尚方画工”等宫廷专职画家;据《资治通鉴》述,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始置翰林院。
要而言之,翰林院是知识分子精英聚集的官方机构,包括宫廷画家在内的艺能之士,多供职于斯。
此外,宫廷画家的身影还闪现在集贤殿书院、弘文馆、少府等皇家机构中。
五代时期,后蜀孟昶于明德二年(935)创立的翰林图画院,素来被视作宫廷画院之肇端。
渠院设待诏、祗候等官职,广揽丹青妙手。
当时赫赫有名的黄筌、黄居宝、黄居案父子三人,便均为供职该画院的宫廷画家。
孟蜀画院之经验,直接影响了后来。
譬如南唐元宗李?Z,即在都城金陵(今江苏南京)亦设翰林图画院,置翰林待诏、翰林供奉、翰林司艺、内供奉、画院学士等官职,建制益加完备。
《韩熙载夜宴图》的作者顾闳中、《重屏会棋图》(描绘李?Z与三个弟弟
对弈情景)的作者周文矩等知名画家计百余人,曾先后在兹画院任职。
宫廷画院盛极于宋代。
“以绘画言,历代帝室,奖励画道,优遇画工,莫宋若者。
唐以来,已置待诏、祗候、供奉;五代西蜀南唐,亦设画院,及宋,画院规模益宏。
开国之初,即置翰林图画院,罗致天下艺士,优加禄养,视其才能,授以待诏、祗候、艺学、画学正、学生、供奉等职。
且太祖、太宗,次第灭西蜀、下南唐,凡号称五代图画之府,所有珍藏之名画,多被收入御府;其待诏、祗候之名手,多被召入画院;如郭忠恕自周往,而为国子监主簿,黄居案、高文进自蜀往,董羽自南唐往,并为翰林院待诏;此外为祗候、为艺学者,不可指数。
”这里的“待诏”是一种官职称谓,秦汉时即已出现,唐以后始有编制和等级,指向那些以诗、文、书、画、琴、棋、射、医、占等技艺取悦皇帝、随时提供应召服务者。
祗候,据《宋史?职官志六》述,分置于东、西上阁门,与阁门宣赞舍人并称阁职;艺学指技艺之学,此处是伎术官职;其余画学正、学生、供奉等,都是对应着以绘画技艺侍奉帝王的一列职位。
北宋的翰林图画院无论规模与气度,都较前朝为胜。
五代的许多名画家,纷纷慕名投来,这其中就有擅长界画的洛阳人《雪霁江行图》作者郭忠恕。
郭氏原在后周太祖郭威治下于广顺二年(952)任宗正丞兼国子监书学博士,后遭贬去官,入宋做国子监主簿,服务于画
院当是情理中事。
此外,西蜀的工笔花鸟画家黄居案、佛道人物画家高文进以及工于描绘鱼龙海水的南唐画家董羽等,都在赵宋王朝的画院发挥了重要作用。
对谋食于北宋翰林图画院的宫廷画家而言,作品迎合帝王贵胄的胃口、博得他们的欢心,不仅重要,而且必须。
统治阶级供养画家的目的,是要以堂皇富丽之画作为盛世增荣添彩,故而工笔重彩画风必成首选,常见绘画题材有花鸟、山水、宫廷及宗教人物等。
这种工细浓艳、务求形似的画风,素有“院体画”或“院画”之称。
在鲁迅看来,“宋的院画,萎靡柔媚之处当舍,周密不苟之处是可取的”。
(《且介亭杂文?论“旧形式的采用”》)这里的“周密不苟”,与北宋政治家、词人韩琦“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上也,非真即下矣”(《稚圭论画》)的观点,大体是一致的。
在北宋画院做画师,没有十分“逼真”地造型的本领,是难以想象的。
以开封画家傅文用为例,北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载,其工笔花鸟“浑得生意,较之真者如鉴中见之”,精细入微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傅氏在花鸟画创作上异常投入,“每见禽鸟飞立,必凝神详视,都忘他好,画鹑鹊能分四时毛羽。
”
推究起来,傅文用的画风实际上受黄居柬影响。
赵匡胤在位的乾德年间(963-968),笔法劲挺工稳、填彩富丽浓艳
的“黄家富贵”画风,备受宋室推崇。
在后蜀和北宋,黄居案都是宫廷画院的翰林待诏,以《竹石锦鸡图》《山鹧棘雀图》等300余件工笔花鸟作品,成为当时院体画式之圭臬。
就像与“黄家富贵”并立争雄的是“徐熙野逸”一样,在画院之外与黄居案构成对峙格局的,恰恰是徐熙之孙徐崇嗣。
徐氏在花鸟画创作上克绍祖风,又能趋时而变,抛除墨笔勾勒,径作叠色渍染,也就是所谓的“没骨法”。
整体上看,画院内的“黄派”与画院外的“徐派”,堪称骈矗于宋初花鸟画坛之双峰。
一般画家,要么学黄,要么学徐,否则很难被业界认可。
其中,追随黄派比较卖力的有夏侯延祜(字景休,蜀中人,画翎毛花竹,略有声誉,为流辈推重)、李怀衮(成都人,擅木石翎毛,亦能山水)等。
此外,傅文用、李符(字德昌,襄阳人,丹青淡雅,工花竹翎毛)等人,尽管没那么明显,但基本上也是黄派的路子。
像徐崇嗣一样活动于画院之外的画家,还有并称“北宋山水三大家”的李成(字咸熙,籍长安,擅山水,师荆浩、关仝,创“卷云皴”,代表作《读碑窠石图》《晴峦萧寺图》等)、董源(字叔达,江西钟陵人,山水初师荆浩,后自创“披麻皴”,代表作《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等)、范宽(一名中正,字中立,陕西华原人,初以李成为师,后移居深山、穷究造化,代表作《溪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等)。
其中,李成的画,最受宋神宗赵顼喜爱,辄赏玩不忍
释。
米芾《画史》载有一事:赵顼的祖母曹氏(慈圣光献太后),为了让孙儿高兴,搜购李成作品多件,张贴于屏风之上。
神宗见后果然大喜,恒耽赏移日。
令人扼腕的是,赵顼的无任推崇,来得似乎太晚了些。
由于生前郁郁不得志,李成只好在体制之外纵酒浇愁,最终于宋太祖乾德五年(967)醉死于陈州客舍(今河南淮阳)。
而距48岁的李氏赍志而没81年之后的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赵顼才出生。
艺术创作上的辉煌与现实生存的坎禀,构成了李成心态上的矛盾不等式。
“李营丘多才足学之士也,少有大志,屡举不第,竟无所成,故放意于画。
其所作寒林多在岩穴中,裁俱露,以兴君子之在野也。
自余窠植尽生于平地,亦以兴小人在位,其意微矣。
”分析这种悒郁、愤懑、隐忍、灰颓情绪的成因,与其不得官方画院而进入或许有关。
龙德宫之外,痴迷道教的赵佶还在宣和年问修筑五岳观和宝真宫,这无疑又给“建筑绘画”提供了绝好的展示场地。
果然,宋徽宗于既有宫廷画家之外,广征天下图绘障壁之能手。
兹般缘于一己之好尚,在美术、宗教领域不计代价的豪奢之举,产生了巨大的现实影响。
同样富于文艺才华的宰相蔡京(或尝董《宣和画谱》事),为达到窃权的目的,便拼命逢迎、狂征名画、大力鼓吹,遂使赵估终日耽溺于书画之中而无暇他顾。
事实上,就绘画才能及对美术事业的贡献而论,赵宋诸君恐无出
徽宗其右者。
他擅长翎毛、花卉及墨竹,主要作品有《瑞鹤图》《御鹰图》《金英秋禽图》等。
值得钦赞的是,被金帝辱封为“昏德侯”的他,倾御府所藏,于北宋宣和年问敕撰《宣和画谱》。
该《画谱》将北宋皇室搜集之绘画珍品计6396件分类(凡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鱼龙、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共10类)裒辑,煌煌大观,意义深远。
此外,在宫廷画院建设上,赵估更是厥功至伟。
由于他的极力倡扬,画师激增,佳制迭出,致使北宋的绘画事业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甚至在科举取士过程中,于诗文论策之外,他也前所未有地要求兼试画艺。
具体办法是,选取诗词名句作为统一画题,公布天下,从应试作品中拔擢优秀画工。
如“竹锁桥边卖酒家”、“野渡无人舟自横”、“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等著名案例,都曾是“画帝”赵估一手炮制的“文艺特产”。
显然,画画这件原本不太被俗世瞧得上的事情,在宋徽宗力挺之下,赢得了切切实实的尊严。
画师们的激情与热血,仿佛在瞬间获得了沸腾的理由。
客观地说,在赵佶之前,宫廷画家地位、待遇及官职都偏低,按照旧规,虽然可以穿红色和紫色官服,但不得像其他官员一样佩带鱼袋。
到北宋政和、宣和年间,赵估特许书画院的出职人(任职一定年限后,免予铨试而直接补官者)佩鱼。
不光如此,在各类翰林待诏们立班(上朝时依品秩站立)时,他还将书院人员提到
首位,紧接着便是画院人员,然后依次才是琴院、棋玉院等人士:而其中对画院的关照,宋徽宗可谓不遗余力。
他明确要求,被录取入画院学习的生员,凡编入名籍者,如果犯了什么过错,只允许罚款;如果罪责很重,也只能奏请裁决,不可贸然定断。
报酬方面,其他种类工匠的伙食费叫“食钱”:而书画两院则唤作“俸值”。
如是种种高于旁人的优待,直令人眼红不已、暗妒丛生。
(郑志刚/南京大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