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词赏析清词之盛,史称中兴。
清词流派众多,名家辈出,陈子龙(人中)、陈维崧(其年)、王夫之(而农)、朱彝尊(竹诧)、顾贞观(华峰)、张惠言、龚自珍、黄景仁、蒋春霖、朱祖谋、况周颐等皆为清代词坛之巨擎。
清代众词人中,极爱者有三:纳兰性德、陈维崧、顾贞观。
陈维崧为阳羡词宗,其《湖海楼词》哭故国之痛,述民生之哀,“儿女情深,风云气在”,其豪气纵横,虽不及稼秆却足可与竹山、后村、改之比肩;顾贞观《弹指词》“极情之至”,其《金缕曲》二首“寄吴汉槎宁古塔”,实为千秋不朽之绝调;纳兰容若《饮水词》如挚友心声,情出肺腑,至纯至真,实为天籁之音。
常有粗读容若词者,往往言道与后主、屯田、小山诸人为一类。
于我观来,容若词实为独树一帜。
容若词“哀感顽艳”(陈维崧语);“一种凄凉处,令人不能卒读”(顾贞观语);绝非仅得后主、屯田、小山之遗韵,妙韵天成,风姿独树,俨然大家之风。
一、情恨离别王静安《人间词话》言纳兰容若“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虽大家之言,亦不可盲目轻信,所言虚实,读罢便知:(1)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忆江南]此为《饮水词》开篇之作。
[忆江南]为初学填词者必习词牌,方家一观便知功力深浅。
此一篇写冬季黄昏飞雪,一人于堂前凭风独立。
“昏鸦尽”一句语简意明,渲染全篇气氛。
古人写飞鸟,多是杜宇、金衣,乌鸦。
国人谓鸦为不详之鸟,但以鸦入境者颇多佳句,点睛之笔,如“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枯藤老树昏鸦”等。
成容若气势陡出,开篇即以“鸦”入境。
昏鸦已逝,词人临风而立,是等候?是沉思?无言以对。
天寒飞雪,如柳絮飞舞台阁旁。
“梅”者报春之花,梅花开,自距春天不远,意寓心中生起一丝希望。
“胆瓶”二字与下面“心字”皆暗指,心字成灰并非指心字檀香成灰,而指内心世界的黯黯神伤。
容若此类小令,不经雕饰,全无绮丽言语,韵味凄苦悲凉,久读伤人心深矣!类似意境者如《饮水词》第二首:(2)心灰尽,有发末全僧。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灯。
情在不能胜。
[忆江南]此首较之第一首逊色,并无多少可称道之处。
只“有发末全僧”尚属好句,然可从此二首词中便可初窥容若词风。
容若三百四十余首词中用“愁”字九十次,“泪”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可谓满卷凄凉语,诗成血泪书。
若容所做[忆江南]小令中,做隽秀清爽之语者少,偶一有之。
如:(3)江南好,城阙尚嵯峨。
故物陵前惟石马。
遗踪陌上有铜驼。
玉树夜深歌。
[忆江南]此词为容若扈从皇帝至江南,情绪较好时所做。
江南秀色,维扬佳丽,南朝风物,愉悦人心。
金陵城阙尚是“山围故国周遭在”,而“铜驼”“石马”典故暗含朝代兴亡,指出江山易主,旧日王城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
全篇暗中凭吊兴衰,稍具刘梦得之余味。
(4)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
强把心情付浊醪。
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忆王孙]此篇悲凉顽艳,无一句不惹人愁。
萧萧一夜西风,芭蕉虽未凋尽,却也满目疮痍。
“倦眼”点明已是深夜,秋夜里词人说自己仍抵得住孤独。
言虽如此,也只由浊酒将心情打发,“强”字道破此中真意。
难道就如此沉沦下去?悲愤之时读屈子《离骚》,以酒浇胸中之块垒,以诗抒心中之抱负。
写至此,此首抒发悲愤之意已出,若俗手必出一狂语收尾,然成容若岂同凡人。
“愁似湘江日夜潮”,《离骚》既出,能不忆屈子投身湘江(汩罗为湘江支流),理想抱负无处施展,前途无路,心潮澎湃,如湘江日夜奔流。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如此情怀,如此情景,真真愁煞人也!(5)何处?几叶萧萧雨。
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
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栏杆。
[玉连环影]此一阙写一人心情无聊之极,独自发呆,内心不知思量什么。
细雨点点,打湿檐瓦,屋檐下的人悄然独立。
凉风吹来,身上陡然寒冷,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此时,屏风半掩,炉内檀香燃尽,也懒得再点。
主人公愁眉紧锁,只是无言凭栏。
“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栏杆”,借画屏、玉炉突出室内环境华贵富丽,显示主人富有,反衬内心之空虚,含蓄自然,不失雅致。
与温飞卿“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余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垞洲”([忆江南])相较,飞卿词言闺妇思怀,情绪波澜不惊,意味深长。
容若此类小词直抒胸意,意境不及飞卿,情却胜过飞卿。
(6)水浴清蟾风入袂,鱼鳞触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难睡,西南月落城乌起。
[天仙子]此篇纤侬而不繁腻,王静安言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可见容若内心感受之敏锐。
月色映水,荡起金波,天风吹我。
月光下,水面如金色鱼鳞。
手中杯盏满斟,对如此良辰美景,酒未入唇,人心已醉,忧愁袭上心头。
波斯人海亚姆《拜鲁集》中有诗:“绿酒朱唇空过眼”,由容若看来,如此天赐美景只醉旁人,无我何干?对如此景色,却仍不能释怀,此忧愁为与生俱来,当真“此情无计可消除”。
(7)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
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相见欢]上片写丈夫思念远方妻子。
遥看山峰,山色青黛,如妻子的蛾眉。
与牛济仙“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片转写妻子对丈夫的思念。
长夜漫漫,独对红烛,拥锦衾玉被,内心寂寞如着冷水。
人在屋内,思绪早飞到天边,与心上人一起在荒村野店听西风劲吼。
“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能做此语者,非一般心意,两心相知者,不能道矣。
(8)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雨湿轻绡。
那将红豆寄无聊。
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离魂入夜倩谁招?[浣溪沙]“莲漏三声烛半条”写已是深夜,“杏花微雨湿轻绡”点明是春夜飘雨,“那将红豆寄无聊”为何要将红豆寄与我,凭添一份相思愁苦。
红豆本相思之物,词人此刻却怨此红豆,实无奈之语,心情低沉由此可见一斑。
“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二句,清新自然,无半点做作。
唐李益《江南曲》云“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潮来潮去尚且有期,唯牵挂之人淹留于外。
韶华转逝,暮春景色,深醉人心,问君能否如潮汐如期归来?“离魂入夜倩谁招”,如若不能归来,谁又能将离人招入我的梦中?能写此凄苦句,方是真知天涯羁旅,戍边守关之苦。
(9)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龚鼎孳为当时名士,与纳兰容若、陈其年等交往颇多,其《香严词》中有“重来门巷,尽日飞红”句[蓦山溪],其意境与此篇相近。
容若观冯园海棠时,龚鼎孳等皆在场。
与朋友同游,本乘兴畅游事,勾起容若昔日春末时节,海棠飘零,与人共同赏玩之事。
杏花并非伤春之物,然在词人眼中,无一物不与他(她)有关,无一物不勾起思念。
那是在一年以前,一同游玩的日子,景色与今日一般无二。
“一片晕红疑着雨”,杏花飞落似雨如烟,如酒入愁肠,化作相思血泪。
如此怡情畅游之事,实不能忘。
词人此刻重温旧景,直如往日重见。
“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夕阳下,词人凭风而立,感触良多。
人中之真性情者,正是如此。
(10)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纳兰容若自出生以来,门庭富贵。
其父明珠权倾朝野,深得康熙宠信。
容若文武兼修二十二岁中进士,授三等侍卫,后擢升为一等。
长伴康熙左右,康熙对其也是青眼有佳,平步青云是早晚之事。
容若一侯门少年公子,何来如此多凄苦无聊之语?生于侯门,未必是幸事。
明珠醉心功名,而容若不热衷此道,父子之间貌和神离;纳兰容若与顾华峰、陈其年等交好,此一众人或为明朝遗老,或为志不得抒的汉族名士,容若深受此一众人影响。
纳兰的家庭门第、随行君侧都使其有惴惴临履之忧,所忧所悲,当真无法言说。
此一篇词妙不可言,不可解读,只可意会。
读此可知纳兰容若文采风流。
长夜孤灯,乐府凄凉,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油然而生。
愁从何处来?恨到何时休?正所谓“不知何事萦怀抱”;无端愁苦如何排遣?一片丹心谱与谁人?此所谓“梦也何曾到谢桥”。
较之以晏小山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容若词多一份自然凄婉,少一份放荡不羁。
纳兰容若潇洒之处正在于斯!(11)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
蔷薇影暗空凝伫,任碧(风占),轻衫萦住;惊起早栖鸦,飞过秋千去。
[海棠春] 秦少游词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外”;成容若词曰:“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
少游词乃虚写景,实写内心感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皆暗指内心希望破灭,世外桃源只是空想而已;成容若词写得却是实景。
暮春时节,正是花落水流红。
“不教更觅桃源路”暗示下面结局失望。
“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句,朴素冲和,淡雅幽丽。
蔷薇花丛下,词人凝思伫立,痴心以待。
“惊起早栖鸦,飞过秋千去”,直接点明词人空等一夜,她为何爽约,词人没有提及。
恐又是《西厢记》中崔莺莺所言:“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12)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惆怅玉颜成间隔,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
[蝶恋花]此篇写两恋人依依别离。
严羽《沧浪诗话》言唐代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
可见痛生离死别,悲人生聚散实可见诗人性情。
古今词人离别佳作多不胜数,窃以为柳七为此中圣手。
柳七平生潦落,其羁旅别离词,意境高远,神微幽隐;容若青春年少,词风纯朴自然,不失赤子之心。
“眼底风光留不住”,眼底是何种风光?风暖花香,杨柳依依。
“人言满院是春光,春光毕竟今何处?”,心上人实不愿让词人离去,不愿让杨柳成为自己日夜思念的地方。
然而,心中百般也是图劳,只能怀念离人音容。
“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古人多用“东风”指不可抗拒的力量,如“东风恶,欢情薄”、“东风无力百花残”。
她发出叹息,为何自己的幸福繁华不可挽留?“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一句,娓婉悠长,用柳枝女“断带乞句”求李义山诗典故,指只能空对词人离后的诗稿,常怀念曾经别离的“杨柳斑骓”之地。
(13)倦收缃帙,悄垂罗幕,盼煞一灯红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尽荒鸡唱了![鹊桥仙]清人笔记中有纳兰容若失恋之说,言容若恋一女,有婚姻之约,后此女入宫。
容若誓必一见。
会遭国丧,容若化妆喇嘛入宫,果见此女,然相隔不能通言,遂怅然而去。
此说破绽颇多,未必可信。
容若婚后生活虽十分美满,但也有不少描述失恋之词。
此篇上下两片,情绪迥异。
“倦收缃帙,悄垂罗幕”句,言室内风光旖旎,脉脉含情。
“红袖添香伴读书”为多少读书人之愿!容若得一知已,二人与书斋中秉烛夜读,不知争羡多少人。
二人懒收书卷,四互相望,只盼灯火暗淡,可相依而坐。
“倦收”、“盼煞”一松一紧,把二人内心此刻波澜起伏,爱意如潮,刻画得十分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