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的悲剧
读《俄狄浦斯王》,最害怕的是揭晓真相的那一刹那,即使故事的始末已有如明镜高悬于心间,然而当一切勇猛的反抗推波助澜式的铸就了悲剧的结尾,无力感或多或少还是有的。
刻意逃避命运却分外招致命运,就像无罪却非基督徒的生灵,终究会迎来约沙法谷的审判,即使那是睿智的维吉尔。
束缚的枷锁无从打破,无法获救,无法避免,悲惨的命运不一定可悲,但知晓无法改变的命运却希冀改变一定是可悲的,那是注定的灾厄,因为如此的选择,定会有愿望化作泡影,希望转化为绝望的那一刻,不可谓不幸,但绝不可唏嘘。
俄狄浦斯的魔咒如同悟空脑袋上的金圈,自此只有西去一道,然而倘若时光倒流,我想那倔强的石猴也不会甘愿屈身于一个小小弼马温的禁锢,定也要冲上云霄,闹他个天翻地覆,要问为何,骨子里有无形的风,无法被牢笼困住的自由的风。
俄狄浦斯的不幸,是索福克勒斯的感慨,然而无法逃脱的命运,却非我们所应从索福克勒斯那里认识到的。
倘若命运的不可抗性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那么人类文明的数千年里的教训与尝试或许早已将之臵于几何学公理同等价值的位臵,然而事实却是,关于命运存在与否问题的纠纷从未划上过休止符,这不仅仅是少数之于多数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哲学基本问题的矛盾,或许永远也无法得到绝对的解答,但读《俄狄浦斯王》,受制于时代的限制,显然不能使用现代的观念去思考。
曾于书中读到过类似的句子:“对于索福克勒斯优点的赞扬以至于忽略掉其作品的思想智慧。
相比于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德斯,似乎大多数学者对于索福克勒斯的褒扬比较倾向于其作品的艺术色彩。
”这令我惶恐不安,对于《俄狄浦斯王》,便也不敢再班门弄斧,妄加赞誉些什么,如此看来,我也只能当一个安安
静静的观影者,跨越时间的洪流来观赏这出伟大悲剧。
俄狄浦斯是忒拜国王的儿子,出生时被人语言长大会犯下杀父娶母的滔天大罪。
其父大骇,下令将其带出去处死,仆人不忍心,只是将婴儿弃于荒野。
日后俄狄浦斯被人收养,长大后一次在路上与人起争执,打死对方,却不知晓对方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后来有在不知情重取亲生母亲为妻,生下两儿两女。
悲剧由此开始,一次突如其来的瘟疫,神明闪烁其词的指示,先知“莫名”的指责,引发了一场身世与命运的纠葛,而当真相抽丝剥茧,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显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时,不幸者终于迎来的他命中注定的最大的惩罚,现实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令他刺瞎双目,自我流放。
俄狄浦斯不是罪人,但绝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者。
作为古希腊时代的艺术产物,《俄狄浦斯王》理所应当的继承了时代独有的命运观,作为命运的载体,或者说寄宿的对象——太阳神福波斯的预言在整部悲剧中始终处于某种推波助澜的位臵,神示贯穿了剧情的主线,揭示真相的残酷。
或许对于情节跌宕起伏的剧情来说,唯一不变的恐怕要数这等暧昧的东西了,因为无论是否相信,它始终存在着,如此的冷漠,任何企图逃离的事物不会令它恼怒,任何落入陷阱的事情不会令它愉悦,从来不见悲喜,唯一做出的反应,恐怕只是对于这荒诞世界的冷眼旁观——这种“不加干涉”的晦涩态度,却引发了一种“掌控之中”的恐怖感触,无疑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然而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种掌控的存在则更加类似于一种“监控”或是“观测”,而非“决定”的身份,为何这么说呢?无力改变而选择了漠视,或许更适合于形容这种拟人化的心态。
希腊神话中,命运这个抽象概念总是以神的姿态展现出来的,这点在长篇史诗《荷马史诗》与《埃涅阿斯纪》中深有体现,古希腊人所推崇的命运的形式,
即人的轨迹借由神的意志来决定,具体形态便是诸多的预言与指示,遵从命运的指引,即遵从神的意志。
一般意义上来讲,这种指引是无法逃避的,如同珀利阿斯总在躲避一个只穿一只鞋的年轻人,俄狄浦斯总在逃避杀父娶母的命运,然而越是企图改变就越会招致命运与灾难,与命运的绝对性对抗,无疑是其悲剧的源头。
然而易于忽略的是,神对于命运的屈服。
不仅仅是人,神也同样要屈居于命运之下,参考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神族的起源:天空之神乌拉诺斯的暴戾行径使得不堪忍受的地母该亚联合小儿子克洛诺斯“镰刀夺位”篡夺王位,然而乌拉诺斯留下了诅咒“你(克洛诺斯)也会同我一样被自己的儿子所推翻”。
为了逃避命运的诅咒,克洛诺斯吃掉了自己的孩子,但瑞亚联合小儿子宙斯再次推翻克洛诺斯的统治解救了诸神,也就有了日后的奥林匹斯诸神;然而伟大的宙斯亦无法逃离命运的诅咒,依据诅咒,未来的某一天,他也同样会被自己的儿子所推翻统治,这诡异的诅咒如同诡异的莫比乌斯单侧曲面,炭笔碰触的那一侧总会连接无止尽的螺旋,路途是无穷尽的。
“神亦无法决定一切”,因而剧中的福波斯比起控制命运则更像是在传递命运,相比于先代的作品,索福克勒斯似乎淡化了神的存在意义,通过一些细节不明,甚至借由他人传达神示的手段来模糊神的主导地位,由此可见,对于“命运”这种未知事物,尽管古希腊人选择了神作为精神上的寄托,然而作为创造神话的人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处于某种迷惑的状态,神依旧要受制于超越神意外的某种存在——即使这是未曾知晓其存在与否的;对于未知的事物,追溯至无意识中的敬畏之心令其认为所作出的假设仍不够合理,便于具体中寻求抽象(“命运”的本质),又在抽象中寻找具体(“命运”的具体形态),尽管这稍显无解,但智慧却已经由此生根发芽。
俄狄浦斯毋庸臵疑是理性的代表,诚实、智慧、民主、爱城邦、大公无私,然而悲哀的是,俄狄浦斯同样具有无比鲜明的个人意识;或者说,正是由于个人意识的强烈才使其具有了诸多的特色品格,个人意志与命运的冲突,正是索福克勒斯这场悲剧所着重表现的。
作为剧中人性的集合体,俄狄浦斯的行为大多是以个人意志为主导而产生的,当然这并非不信神(要知道,俄狄浦斯正是为了逃离神谕而背井离乡而回到不自知的真正故乡忒拜的),而是相比于神,潜意识中他所依赖的更倾向于人的规则,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具有更加深远的人文主义情怀;这一点,无论是对于神谕持有的怀疑态度,还是重复的验证猜想直到真相无可辩驳,甚至他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逃避注定的悲剧。
这无疑印证了俄狄浦斯的观点——命运可以改变。
但这一观念是超越现实的——至少当时如此,因此俄狄浦斯自打一开始便被彻彻底底的孤立了,与时代的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使得他被绝大多数所背叛,包括他所珍视的伦理道德——这恰恰是极为讽刺的。
与命运的抗争,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如同堂吉〃诃德手握长枪冲怒吼着向庞大的风车刺去,他也在向坚不可摧的壁垒发起绝望的冲锋,虽然可敬但却毫无意义,因而俄狄浦斯这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那悲剧性的结尾就已经注定了,甚至谈不上命运。
同未知的浩瀚相比,人类的渺小性不言而喻。
俄狄浦斯之痛,算得上痛彻心扉。
亚里士多德认为,《俄狄浦斯王》是“十全十美的”悲剧;鲁迅说过,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那么如此完美的悲剧的主人公究竟要毁灭多少原本可能的美好来取悦我们这些书本和银幕前的大众?这么看来,我们读者竟是无比残忍的,也难怪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那样说了:戏剧也曾使我着迷,剧中全是表现我的痛苦的形象和刺激我的欲望的形象,没有谁愿意遭受苦难,但为什么人么有喜欢看悲惨的场面呢?他们喜欢
作为观众对这种场面而感到悲悯,而且正式这种悲悯构成他们的快感。
这不是可悲的疯狂又是什么?
或许鲁迅和奥古斯丁所想要的意思完全沾不上边,但我想,至少对于人类这种“扭曲”的怪异同情心所发出感慨的这种情感也是相当的了。
金圣叹《不亦快哉》中有一快:隔岸看邻人火烧。
某种程度上看来,相仿的事不关己的同情心,竟与人类喜欢悲剧的天性有了些许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既是无冤无仇,观火想必也毫无报复的快感,然而这种肤浅又低俗的愉悦之情尚能作为极致快感之中的一类,悲剧所带来的快乐肯定也是客观存在的了,这不免令人有些泄气,但随即又释然了。
胡思乱想着,俄狄浦斯不是孙悟空,然而孙悟空同样不是至尊宝,即使是孙悟空也免不了化身成佛的那一刻,甚至连维吉尔也只能永远呆在地狱里而无法升入天堂……那么我究竟是在期待着些什么呢?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我一直在期待着某种理想——或者说,某种摒弃了结尾的悲剧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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