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发表日期:2006年3月14日作者:刘润清【编辑录入:cxy】—从《朗文当代英语大辞典》说起为什么说是“再谈”语言与文化的关系?我与邓炎昌先生于1989年出版了《语言与文化》一书,曾经初步探讨过语言与文化的密切关系。
最近我又比较仔细地阅读了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朗文当代英语大辞典》,其实,更准确的译名为《朗文英语与文化大辞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English Language & Culture),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事情还得从一个实际例子说起。
几年前,一位发了财的老板来找我说:“我的儿子学文科语文不及格,学理科数学不及格,我看让他来你这里学个外语算了。
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
”这位老板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他以为学一门外语是最容易的,什么知识都不用,就可以学会。
当我反驳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别吓唬俺了!我没上大学,我的汉语不是也够用吗?美国人和英国人也有不上大学的,他们的英文不是也很好吗?”老板的话显然是不全面的,但我一直没有琢磨出用什么理论来驳斥他。
这些日子我抱着《朗文当代英语大辞典》翻来翻去,读到了许多我料想不到的词条和信息,似乎突然悟出了点什么道理。
最重要的感悟是:“会一种语言”在程度上有很大差别,如果用一个刻度量表去测量这种差别,分出十个水平也不会太困难。
但今天,我们暂不用外语学习者的各个阶段去区分语言水平,而是用能否用一种语言阅读学术文章、撰写论文、参加学术会议、参加外交会谈等标准,粗略、武断地把语言使用者划分为两大类:受过中等教育以下的人(包括文盲)(冒昧地暂称为非文化人)和受过大学以上教育的人(包括学者、作家、医生等)(暂称为文化人)。
他们语言能力的最大差别不是在发音、语法、词汇上,而是在文化知识或百科知识上。
此处要说明一句:这种区分与二语习得理论毫无关系。
按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说法,五岁的儿童已经是“合格的”(competent)语言使用者,其语法已经成熟,只是词汇量需要不断扩大。
所以说,二语习得理论更多地关注语法能力的发展。
我们这里想强调的是,即使你的语法能力已经接近本族语者,如果你的受教育程度不高,充其量你也只是接近一个非文化人的本族语者(如一个管工、保安员、保洁员等)(如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小孩),而我们培养外语人才的目标远远高于这种要求。
我们培养的外语使用者必须是文化人。
我立刻想到,“文化人”中的“文化”指的是什么?读过《朗文当代英语大词典》数百条词条之后,我开始斗胆把“文化”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百科知识构成(体现在“学文化”、“文化水平低”等表述中);一部分由一个民族或社会的风俗习惯构成(表现在“跨文化交际”、“中国文化”、“西方文化”等说法中)。
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文化:①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
②考古学用语,指同一个历史时期的不依分布地点为转移的遗迹、遗物的综合体。
同样的工具、用具,同样的制造技术等。
是同一种文化的特征,如仰韶文化、龙山文化。
③指运用文字的能力及一般知识:学习文化/文化水平。
根据这三条定义,我所说的“文化”的第一含义也算不太离谱,“文化人”要有“一般知识”,要懂些“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
”我又查阅了几部英语词典,发现我说的“文化人”更接近Cultured一词:having or showing good education, manners, and especially an interest in art, music, literature etc—有教养的,有文化修养的。
但是英语中对Culture的定义与汉语的定义差距相当大:①the customs, beliefs, art, music, and all the other products of human thought made by a particular group of people at a particular time; ②artistic and other activity of the mind, and the works produced by this; ③the practice of raising animals and growing plants; ④(a group of bacteria produced by) the growing of bacteria for scientific use. 看来,我们把百科知识也归于文化,而西方更加强调风俗习惯和信念。
不过,在许多研究者头脑中,二者的差距也并不那么大。
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 B. Tylor)界定“文化”一词时说:“文化或文明是一种复合物,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获得的其他任何能力和习惯。
”没有这种“文化”能学好一门外语吗?不能。
为什么儿童可以学本族语呢?这就涉及到母语习得与二语习得的不同。
把几岁的中国孩子放到英国去上学,他可以把英语学得很好(自然习得),时间长了还可以把英语当成母语(汉语就忘掉不少)。
但他的英语仍然是儿童语言水平,不能与一个在中国培养的英语本科生的语言能力相比,也不能与英语好的其他专业的大学生相比。
在缺少外语环境的中国,我们靠的是正式的课堂教学,从开始就教的是成人语言,借助的语言也是成人汉语,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语言输入承载着文化人的百科知识。
语言是记录、表达、传播乃至发展百科知识的工具,它靠所承载的内容而获得生命。
这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语言与文化密切相关的第一层意思。
这里不用去列举语言记载的各种深奥的自然科学知识,也不用列举什么复杂的法律、保险条款、外贸函电等。
语言本身就暗含着许多知识。
我们对一个正在学汉语的外国人说:“他是一个摇羽毛扇的人物”,这要求他要了解多少中国文化背景呀!中国的历史悠久,文学作品丰富,留下的典故太多了,所以外国人想学好汉语谈何容易。
别说外国人,就连我这个中国人,想读懂一篇比较讲究的文字也常常有困难。
某年我去南昌参观滕王阁,买了一把纸扇,上面印着王勃的《滕王阁序》,读了半天,似懂非懂。
其中一句写道:“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酒潘江,各倾陆海方尔”。
要想读懂这几句,先要懂何为“陆海潘江”。
陆是晋代文学家陆机;潘是晋代文学家潘岳。
晋代谢混之评论二人诗歌时写道:“潘诗烂若舒,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
”后来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评论陆潘二人时,先引用了谢混之的话,然后评说:“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
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英语中的典故又何尝不是如此。
比如我们谈到He is as money-minded as Shylock(他像夏洛克一样掉到钱眼里了),我们需要知道莎士比亚的名剧《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这个人物(见该词典1626页),此人心狠手辣,他放高利贷给别人,别人无力偿还时,坚持要从人家身上割下一磅肉。
如果读到He decided to carry on this plan in spite of what Mrs. Grundy will say(他不管别人会怎么议论,决意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就要知道葛兰太太是英国作者托马斯·莫顿于1798年写的《加快犁地》喜剧中的一个根本不出场的人物(见该词典771页)。
她有着严格的道德和社会行为观念,并且因为试图让别人守规守矩,而招人讨厌。
伟大的剧作家和诗人莎士比亚的语言丰富广博、生动优美,许多晶莹如玉的佳句已经成为英语里的固定说法。
例如:Someone’s pound of flesh(见词典1364页)指夏洛克坚持要索取的那一磅人肉,现在用来表达“合法但不合情理的要求;无情的索债”之意。
再如,an old head on young shoulders (见词典805页)也是出自《威尼斯商人》的一句话:I never knew so young a boy with so old a head(盖如此少年老成之士,实鄙人生平所仅见也—朱生豪译文)。
而I’ll eat my hat(我打赌决不……)则出自著名小说家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
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著名诗句:Damn with faint praise, assent with civil leer, /And, withoutsneering, teach the rest to sneer(寓贬于褒,用冷眼彬彬有礼地赞同,/自己不去嘲笑,却怂恿他人冷嘲热讽),留在英语中成了固定词组damn wish faint praise(见词典431页,1367页)。
以上几例足以说明,要想学会文化人的语言,学会欣赏语言的魅力、优雅与韵味,没有多方面的文化、背景知识是办不到的。
那么,非文化人的本族语者不是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们的社会之中吗?他们的语言不是也足够用吗?是的。
这是因为,第一,他们不去涉足文化人的脑力活动,第二,他们具有外语学习者很难学到的知识,那就是“文化”一词包含的第二层意思:信仰、道德、法律、风俗等,其中包含着许许多多的没有明文规定的行为规范和语言使用规则(如:如何称呼对方,如何问候对方,如何介绍客人,见面时的礼节,拜访时的礼节,如何送礼和收礼,如何致谢和道歉,如何称赞别人和接受称赞,如何宴请别人和参加宴会,如何对待隐私,哪些是禁忌语等)。
这些文化知识多是本族语者在长成过程中不自觉地学到的,是因民族、社会、国家不同而不同的。
所以,本词典文化部分的主审、香港大学翻译系系主任在“序”中写道:“文化因人、因时、因地而不同,文化词汇的翻译也因而不易。
”(2+2=4和地球绕着太阳转,不会因民族不同而改变。
但是“摇头不算,点头算”就不是一条世界通用规则。
)我们平常所说的“文化差异”和“入乡随俗”指的就是这一部分文化。
这部分知识是本族语者得天独厚的优势,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组成部分,正是它使本族语者的语言地道、自然、得体(何时、何地、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中国人知道何时使用“你几岁了?”“你多大?”和“你多大年纪了?”在英国见有人打喷嚏时,屋里的人一般会说“上帝保佑你”或者“身体健康”(在美国更多用),而打喷嚏的人会说“谢谢你”(见词典1664页)。
受到别人表扬或祝贺时,在中国我们的回答是“过奖”、“还做得不够”、“惭愧”等,在西方的回答是“谢谢”(见词典后面的“语言提示”C27)。
这些差异不是语法和词汇的问题,而是语言使用规则的问题,也是外语学习者很难系统学到的。
这是外语学习者与本族语者之间最难逾越的鸿沟。
就拿我和一位英国保洁员相比,也许我知道的莎士比亚悲剧和喜剧的方方面面比她还多,我能用英语讲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而她不能,但她那自然、地道、得体的英语是我永远也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