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患者的真实故事有一位老人,患了尿毒症。
接受血透,一透就是五年。
终于在某一天,等来了做肾移植的机会。
那是冬季的一个早晨,他的儿子早早赶到病房。
虽然外面寒风瑟瑟,雪花飞舞,病房内也没有空调,但是父子俩的心里还是暖暖的。
因为家境并不富裕,血透一次的费用大概在伍佰元,而当时他儿子的工资只有两百多元。
也就是说:他儿子两个月的工资只够一次的血透。
按照医生的推荐,每周三次血透的效果会比较好。
老人为了省钱,坚持减少一次血透。
每周只有两次的血透,使得老人每次再血透的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全身浮肿,整夜呻吟叹气。
一度,老人还时不时地透露出厌世的情绪。
每次数小时的血透,他看着自己的血液在管子里不断地循环,如此漫长。
他甚至觉得,他拖累了家庭。
这次移植的消息,无疑给他和家庭打了兴奋剂。
因此,一早他就早早地披着大衣起床。
病房的一位护士拿来一件手术病号服,扔到病床上。
说:“马上要去手术室了,你到走廊的厕所里自己换上衣服。
”老人拿了衣服。
过了许久,老人哆哆嗦嗦地从厕所出来,打了好几个喷嚏。
在厕所外面等的儿子,赶紧给他披上大衣。
老人说:“厕所里很冷很冷,窗户上的一块玻璃也破了。
为什么医院也不修一修啊!”刚说着,医院的护工来接他,去了手术室。
儿子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大概过了一小时,主刀医生从手术室的门里出来。
医生无奈地告诉老人的儿子:“这次移植要放弃,因为手术中发现病人盆腔和肚子里的血管条件太差,无法做。
”事后,老人的儿子非常地惭愧和自责。
他后悔没有亲自陪老人一起去厕所给老人挡档寒风,他后悔没有在手术前好好地给老人检查一下肚子里的血管。
哪怕给他摸一下脚上的脉搏,也许就会想到肚子里的血管有闭塞的情况,也就避免白挨这一刀。
可能大家已经知道,这位老人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病人的儿子。
我在行医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件事情,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忽略病人的感受。
行医初始如果在20年前谈现在的手机和微信,几乎是天方夜谭。
几乎不会有人相信这玩意儿会挤掉电话机。
同样,人们很难预料到20年后的医疗是怎么样的。
我很幸运地看到,并亲历其中。
1992年,我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有幸到当时还很有争议的浙江邵逸夫医院工作。
所谓争议,是一家完全颠覆传统意义上的现代化医院突然出现在中国,从文化和观念上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邵逸夫医院开张后五年是由美国琳达大学医学中心托管,从院长到科室主任、护理部主任都来自美国。
当然也有许多从其他附属医院派来的中方专家。
在20年前,我们第一次看到一家没有酒精气味、门诊大厅里摆有鲜花和植物的医院。
而那时候,老百姓心目中的医院形象是:上白下绿的墙壁,充满酒精气味。
曾经员工们(包括我)抱怨医院太浪费。
在门诊大厅放置那么多盆景和植物,病房走廊里的灯大白天都亮着。
然而,美国院长说:医院的环境要比病人家里还要温馨,病人才会感到信任和心情放松,对疾病的恢复也有利。
在20年前,我们第一次懂得病床之间需要用布帘相隔开以保护病人的隐私。
第一次知道检查女性病人的时候必须要有女护士在旁。
而在当时,别说病床间的布帘,连有些国内著名大医院还有男女混住的病房。
在20年前,我们第一次知道应用偱证医学对于病人治疗结果的重要性。
说到偱证医学,我们的观念改变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漫长过程。
一直我们的查房,说得最多的是:“以前我用了什么方法治好了一位病人,所以这个方法是好的。
”这让美国医生很担心,因为个人有限的经验可能会误导年轻医生。
正如一个人从三楼跳下没有死,并不代表大部分人从三楼跳下没事。
而经验性的行医理念,在中国还是根深蒂固。
在中国,治疗普通感冒的经验有上百种,除了输液、抗生素,还有搓手心、捏耳朵,甚至放血。
而偱证医学告诉我们:普通感冒是一种自限性疾病,多饮水、休息,绝大多数会自行恢复。
也就是说:无论你是捏耳朵和捏屁股,感冒都会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我们觉得很新鲜的理念,后来也慢慢成了国内医院的常规。
我也慢慢地体会到:我们用来给自己找理由的所谓“文化和背景”,其实大部分只是处在不同的文明进程阶段而已。
三个理念关于备皮所谓备皮,就是手术前剃毛。
那时候,年轻医生如果在手术前一天忘记在病房给病人备皮,第二天一定是要吃批评的。
美国在70年代做了大规模的对照研究,结论是:手术前一天备皮,感染率比不备皮还要高。
手术当天备皮的感染率最低。
再做进一步的研究,发现使用脱毛剂或者剪毛,感染率比剃毛低。
而在中国的几乎所有医院,术前一天在病房用剃刀备皮非常普遍。
更有甚者,做上腹部手术,也把下身刮得干干净净。
我当时看了许多这方面的文献,就斗胆在当天手术室里备皮。
结果被护士长投诉,挨了批评。
原因是违反原则,而且搞得手术室一地毛发。
大外科主任和一位来自北京的著名专家(当时的副院长)都表示:他们经常去美国,从来没有见到过医生在手术室备皮。
而且,我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美国的年轻医生,竟敢这样做。
领导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了我。
我感到委屈,因为我是根据权威教科书《Textbook of Surgery》上说的去做的啊!后来我去了美国,才发现自己是对的,两位教授是错的:美国医生都是在手术室备皮。
只不过他们没有把剪下的毛发搞得一地。
有人说,国人体质差异。
但是,很快这种说法被证实是错误的。
96年,由浙江护理学会发起的有关手术备皮的多中心试验课题,重复了美国的研究。
结果惊人地相似。
可是,我们已经落后了整整20多年!至今,还有许多医院仍采用术前一天备皮的不良习惯。
无知,或不愿改变。
关于输液输液大厅,是中国特色。
去过国外医院的朋友都知道,医院门诊是没有输液的。
道理也很简单,除了急症需要快速补液,或是消化道无法进食的情况以外,能吃能喝的病人,为什么要输液呢?输进去的是生理盐水或葡萄糖水,和喝进去的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增加了输液的并发症。
而国内的输液大厅,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有些地方还用上了航空椅,配上DVD,大有把输液进行到底的决心。
邵逸夫医院当初不设输液大厅,遭到了来自患者甚至医务人员的反对。
不过几年后,不轻易给病人输液,最终反倒成了医院的好口碑。
可喜的是,国内越来越多的医院认识到这个问题,取消了门诊输液,只开放急诊和病房输液。
关于患者权利下面的问题,常常摆在医生的面前。
患者被确诊为癌症,家属要求医生别告诉病人本人,对病人隐瞒病情。
如果您是医生,您会怎么做?一、向病人隐瞒病情的请举手。
(全会场没人举手)二,不向病人隐瞒病情的请举手?(全场3/4举手)换一个提问方式:如果我是癌症病人,我是希望医生告诉我实情,让我做好一切准备后配合治疗呢?还是希望医生隐瞒病情,以致后来越来越怀疑治疗的效果呢?有研究表明,家属往往低估了患者的承受能力。
而受到隐瞒的病人,对治疗的配合比知情的病人要差,承受的痛苦更多。
甚至出现了对家人、对医生的信任障碍。
一旦失去信任,治疗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除了知情权,病人权利还体现在隐私权上。
美国医生们反复要求中国的年轻医生,不要在公众场合,如电梯,过道上讨论具体病人的病情。
至今,邵逸夫医院的电梯里还贴着提醒的告示:请不要在电梯里讨论病情。
时隔20多年,我们有多少医院可以做到?有多少医生可以做到?困惑怀揣着建立一个理想的独立血管外科的梦想,2002年,我从三甲附属医院---邵逸夫医院辞职。
当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去浙江省人民医院(三甲)组建血管外科,二是杭州市第三人民医院(二甲)组建血管外科。
冲着后者院长的发展热情和开拓精神,我放弃了三甲医院做血管外科主任的机会,来到当时规模较小的杭州市第三医院。
从三甲医院跳槽到二甲医院,自己石沉大海。
第一个月内几乎没有病人来看我的门诊。
因为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你有多优秀。
哪个时代,跳槽对于医生来讲,真的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就仅仅一个月前,我还是邵逸夫医院的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来找我看病的患者门庭若市。
我深刻意识到,中国医院平台的影响,远远超过医生品牌。
老百姓在信息缺乏的情况下,看病只能找医院,而不是找医生。
但我认为,这不符合患者的利益。
设想一下,在一个名气够响的三甲附属医院,不管你的医疗技术高低,只要您坐在诊室,病人蜂拥而至。
这正常吗?我开始用在邵逸夫医院学来的理念为每一位患者服务,并且在科室推出“医患沟通制”。
良好的医患关系,加上治疗技术上的不断创新,通过口碑和互联网传播。
仅仅两年时间,在卫生局的支持下,成为了杭州市血管外科中心,属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血管专科。
后来,有些上海病人赶到杭州来找我看病。
我很惊讶,上海的医院高手如林,为什么要跑到杭州呢?我有了想法,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理念和技术,在上海建立血管外科呢?于是,在2007年,辞去杭州市血管外科中心主任的职位,加盟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
在医院领导的支持下,建立了血管外科。
我的医生团队很快在病人中建立了口碑,在好大夫在线的病人投票排名中位居血管外科首位。
渐渐地,我又无法解决一个瓶颈。
我们的价格体系,严重地低估了医生的劳动价值。
在一个手术中,如果不用药和检查,医生的收入很难保证。
而过度医疗,又是违背我的原则,损害病人的利益。
另外,病人的挂号预约也是我的心病。
我们的特需住院病人占了全院的大部分比率,收入也有很大的增加。
但是,手术医生的劳动回报,靠豪华的病房费拿出一部分来补贴,这让我的内心并不安。
如果靠药品的灰色收入来弥补,一是损害患者利益。
二是有损我的团队品牌,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作为科室主任,我觉得对不起手下的医生们,没有给予他们有尊严的工作回报。
我再次感到无助和迷茫。
偶然的会诊机会,让我了解到私立医院。
一位从菲律宾慕名而来中国的静脉曲张患者,他的一条腿是在公立医院做的手术,另外一条腿的手术,是在私立医院。
她把两次经历做了一个比较:她说,为什么第一次手术,我被脱光衣服躺在手术台做麻醉时,听到来来往往与手术无关人员的说笑声。
当时我就有种羞辱感。
为什么,在我躺在手术台上才要求我麻醉签字,手术过程中还听到护士在喊找麻醉医生。
而在私立医院,您作为主刀男医生,在麻醉的时候,都在室外回避。
麻醉医生在手术前和我足足沟通了半个小时,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和我谈心放松我的紧张情绪。
她问:虽然主刀医生是同一位,为什么给我的感受如此不同?虽然私立医院价格高,但是我更愿意接受。
其实我心里明白,中国公立医院的医生,工作好似走马灯,一刻不停。
他们很努力,但也无奈。
中国的公立医院,长期处于朝南坐的服务模式,体制内形成的服务意识,已经很难改变。
一个缺乏公平竞争的医疗环境,会自己意识到问题所在而做出改变吗?思考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每一次跳槽为什么都没有解除我心中的困惑?我的理想,难道就是主任医生、教授?难道就是查房的时候被前呼后拥?难道就是让病人半夜起来排队挂号?难道就是学术会议上坐上主席台?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一次无意中在柜子里看到一只大皮包,母亲告诉我,将来你长大了做医生,就带着这个包去出诊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