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突围(节选)余秋雨苏东坡到黄州来之前正陷于一个被文学史家称为“乌台诗狱”的案件中,之后,他从监狱里走来,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他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我非常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但每次总觉得语堂先生把苏东坡在黄州的境遇和心态写得太理想了。
语堂先生酷爱苏东坡的黄州诗文,因此由诗文渲染开去,由酷爱渲染开去,渲染得通体风雅、圣洁。
其实,就我所知,苏东坡在黄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已被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
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我初读这段话时十分震动,因为谁都知道苏东坡这个乐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
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为朋友们活着。
但是,一旦出事,朋友们不仅不来信,而且也不回信了。
他们都知道苏东坡是被冤屈的,现在事情大体已经过去,却仍然不愿意写一两句哪怕是问候起居的安慰话。
苏东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绝伦、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写成的信,千辛万苦地从黄州带出去,却换不回一丁点儿友谊的信息。
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
总而言之,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于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迹于樵夫渔民间不被人认识。
本来这很可能换来轻松,但他又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暂时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诗文仍有极温暖的回应,只能在寂寞中惶恐。
即便这封无关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给别人看。
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
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
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
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
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
这确实很接近有的学者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
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那阙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
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
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然无声,那么,迟早总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
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
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
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
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
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
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换言之,成熟在过了季节的年岁,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选自人教课标版《语文读本④》,有删改)15.选文第二自然段提到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有何作用?(4分)16.为什么作者说“苏东坡真是好命”?(4分)17.简析文中画波浪线的句子运用的艺术手法及其妙处。
(6分)18.联系上下文,并结合“古往今来许多大家”成熟的相似经历,谈谈你对“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一句的理解。
(8分)参考答案15.内容上:林语堂的看法与作者的看法形成对比,突出并引出苏东坡“黄州生活的凄苦”。
结构上:引出下文,为后文解说“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的观点张本。
16.这是对比“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而言的。
(1分)作者认为苏东坡在黄州真正地成熟了,超越了自我的局限,而且“他还不年老,今后还大有可为”,即他还有足够的生命去书写好的诗篇,有足够的时间去留下美好名文,而事实也证明如此。
作者认为,与那些太晚觉悟而无所作为的人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3分,意思相近即可)17.运用比喻(博喻)和排比。
(2分)将成熟喻成“光辉”、“音响”等,形象生动地展示出苏东坡的成熟的内涵;排比句式,气势磅礴,语势强劲,节奏铿锵,更能体现苏东坡超越于人生后的大气,为下文点明苏东坡“文化突围”的内容蓄势。
(4分)18.①苏东坡被贬黄州经历了凄苦生活,这“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在黄州留下了《赤壁赋》等文学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磨难让他最终能旷达于己,洒脱于文。
(2分,联系上下文,意思相近即可)②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亦如苏东坡,往往在经历了人生磨难之后,成就了一生的美名。
如“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2分,结合事例)③“优美的诗文”,往往来自于对“痛苦”的深刻思索,对人生的不断反思。
在人生困局中的“突围者”若能最终超越自我的局限,获得“人格的成熟”,而流于笔端,终成美文。
当然,并非所有的美文的形成都需要诗人经历“凄苦人生”,只是生活的磨难会让人成熟得更超然,而从此能突破自我人生局限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4分,言之成理即可)道士塔(节选)余秋雨莫高窟大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溜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
夕阳西下,朔风凛冽,这个破落的塔群更显得悲凉。
有一座塔,由于修建年代较近,保存得较为完整。
塔身有碑文,移步读去,猛然一惊,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个王圆箓!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是那个时代到处可以遇见的一个中国平民。
他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逃荒到甘肃,做了道士。
几经周折,不幸由他当了莫高窟的家;他从外国考古学家手里接过极少的钱财,任他们把难以计数的敦煌文物一箱箱运走。
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
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
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连我们也会觉得无聊。
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王道士只是这出悲剧中错步上前的小丑。
一位年轻诗人写道:那天傍晚,当考古学家斯坦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正要启程,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欢到洞窟里转转,就像一个老农,看看他的宅院。
他对洞窟里的壁画有点不满,暗乎乎的,看着有点眼花。
亮堂一点多好呢。
他找了两个帮手,拎来一桶石灰。
草扎的刷子装上一个长把,在石灰桶里蘸一蘸,开始他的粉刷。
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颜六色还隐隐显现,农民做事就讲个认真,他再细细刷上第二遍。
这儿空气干燥,一会儿石灰已经干透。
什么也没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成了一片净白。
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顺便打听了一下石灰的市价。
他算来算去,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这几个吧,他达观地放下了刷把。
今天,我走进这几个洞窟,对着惨白的墙壁,脑中也是一片惨白,眼前直晃动着那些刷把。
“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
只见王道士转过脸来,满眼迷惑。
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闲人何必喧哗?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声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1900年5月2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着一个洞窟中的积沙。
没想到墙壁裂开一条缝,啊,满满实实一洞的古物!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这天早晨,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的文化门户。
中国是穷,但只要看看这些官僚豪华的生活排场,就知道绝不会穷到筹不出这笔运费。
中国官员也不是没有学问,他们也已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翻动出土经卷,推测着书写朝代,文雅地摸着胡须,吩咐手下:“叫那个王道士再送几件来!”已得的几件,包装一下,算是送给哪位京官的生日礼品。
就在这时,欧美的学者、汉学家、考古家、冒险家,却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朝敦煌赶来。
他们愿意变卖自己的全部财产,愿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险,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杀的准备,朝这个刚刚打开的东方文化洞窟赶来。
他们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烟,而中国官员的客厅里,也正茶香缕缕。
1905年10月,俄国人勃奥鲁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07年5月,匈牙利考古学家斯坦因用一叠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箱织绢和绘画;1908年7月,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用少量银元换去了10大车、6000多卷写本和画卷……他们的长途跋涉,使敦煌文献从黑暗走向光明。
他们是富有实干精神的学者,在学术上,我可以佩服他们。
但我确实想拦住他们的车队。
但我不禁又叹息了,要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下来了,然后怎么办呢?当时,洞窟文献不是确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只用席子乱捆,沿途官员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儿歇脚又得留下几捆;结果,到京城已零零落落,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