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得行讲《一颗猫眼石》的故事一颗猫眼石一北平,这声威病中的赫赫皇都,一经八国联军的荡涤洗劫,似乎远期顿伤,再也难得振作。
几十年来,动荡的政局使他如毡牛负重,变得更加沉闷压抑,即便是在王无复苏的暖春,也常百草纷摇,凄怆,萧条;倘是一如秋冬,笼罩四城的,更是一片浑浑噩噩、悲凉惨淡的灰色……惟有西直门外的紫竹院,常年车水马龙、处乱不惊。
这里,有北平最大的赌场——跑马场。
与它隔墙为邻的,这是有名的射手云集,点射飞盘的消湘靶场。
在那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年月,这两处热闹场所宛若世外桃源,一天到晚看客不断,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这跑马场为何称为赌场?皆因骑手和跑马都是读者。
因观众看马押宝,在参赛的几十匹马中自选胜者,各方忽下赌注,其结果,取胜的跑马只有一匹,大部分人下的赌钱一般输给胜者,一般落入常驻手中,猎奇侥幸乃人之天性,赌客多为大腹便便的官僚、挥金如土的阔少,也有无所事事的无赖和穷困潦倒的车夫,内中押宝人常与常主上下串通、内外勾结;舞弊作假,言极难尽。
自然,大多赌客轻则败兴而归,重则倾家荡产,无奈古今中外嗜赌为癖者百代不衰,故这紫竹园内的跑场始终是个人群络绎的地方。
一墙之隔的潇湘靶场,别开洞天、另具特色。
自张勋复辟以来,北平人第一次见到中国人刷动洋枪洋炮,油然兴致倍增。
有人便在紫竹园内拓出一片荒地,开了一个靶场,先是打死靶,后来大活靶,最变为枪打强大飞盘,看这玩意的观众,都须坐在射手后面,射手前方一百米左右,有俩人专管人盘,往往一块牌子凌空飞起,落到射手头上最佳距离。
射手便会啪的一枪,将磁盘在空中击碎,没碎一盘,观众自会向场内郑些零钱,俗话说:穷文赋舞。
这里的看客,多是些虎背熊腰的武夫,或是些阔绰悠闲的绅士,拮据破落者,自然少有这些雅兴。
民国二十年十月初三,秋风萧瑟、黄叶飘零。
从清晨开始,潇湘靶场内碎盘之声不绝,喝彩和掌声不断。
眼见时近正午,最后一个射手步入场中。
远远看去,这人方脸膛、大眼睛,左眉骨上有一道二寸多长的深陷疤痕。
他衣襟微敞,袒露出的胸毛又密又浓,大步走到场中站定,回身向看客鞠了一躬。
然后便有人用一块黑色绒市,紧紧箍住了他的眼睛。
全场顿时寂寂无声。
点射飞盘,功力已够精湛,此人怎么还被蒙上了眼睛?人们正在发愣,只听远处飕的一声,一块白晃晃的盘子飞向空中,挟着风声,瓷盘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直奔射手头上飞来。
再看那蒙目射手,不慌不忙地腕子一扬——啪!瓷盘在空中裂作万点碎银,存好。
““晚弟,我听你……,那猫眼石,到底在哪里呢?”他凄惶地看着怀中的罗晚。
罗晚吃力地抬起手来,扒开自己的左眼,啊!一洼鲜血浸润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猫眼石!一切——都明白了。
秦江眼前立刻浮现出罗晚在车上一扭头,一探身、一哎哟、一捂眼的系列动作,这瞬间做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这颗世间罕见的猫眼石!秦江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抽抽咽咽地说:“晚弟,这都是我害的你呦……“罗晚抖动着右手,伸出修长的手指,猛地插入眼窝,抠出那颗淋漓着鲜血的猫眼石:“大哥,快,快,一刻也不得延迟……”他捏着那块蚕豆大小的宝石,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秦江抬起头,北斗七星在冬夜的星光中光华闪闪。
它们颗颗明亮得像罗晚的眼睛,那样有神,那样深情,那样火热,那样严峻……它们闪烁出希望、理想、信任,寄托,催促着秦江和过去告别,锐意完成友人的嘱托,凛然正气地站起来,走出这漆黑渺茫的沉夜……他小心翼翼地把罗晚拖到地上放平,深深地,缓缓地向他鞠了一躬,又哗哗撕下那看守的上衣,擦干罗晚脸上的血迹,凝视着安然如睡的罗晚,轻轻地说:“晚弟,我走了,如果有人夺我们中国人的宝贝,我,会跟你一样,你,就是我的一面镜子!”幕地,他刷刷刷穿上衣服,藏好那颗猫眼石,扑通一声跳进冰水流淌的河沟,消失在群星璀灿的寒夜之中……81被打了个粉碎。
场中人人瞠目,半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容人们回味,又听飕的一声,另一块五色斑斓的瓷盘抛入空中。
射手的胳膊没动,反把头扭向观众,啪!那块盘子犹如天女散花,彩瓷飞溅,纷纷落下。
这是,不知是谁耐不住性子,猛地大叫一声:“好绝的功夫!”人们这才入梦方醒,暴出一阵掷钱声、赞叹声、鼓掌声。
古往今来,不管是打枪舌箭,功夫都练在眼上,此番蒙目点射之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惊诧莫名。
约摸两、三分钟,场上鼎沸之声稍稍平静,第三块盘子倏的掷向空中。
这块盘子又与前两块不同,它白地蓝花,在灿灿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待它飘落下来的时候,蒙面射手扬腕啪地一枪——咦!怎么?盘子没被击中!就在它飞旋着即将落地的刹那,早有一个箭步如飞的绅士,飞奔到它的前方,一个海地捞月——稳稳的接住了它!哎呀!全场又是一片虚惊。
再看那接盘的绅士,早走到射手面前,躬身垂肩,连声致歉。
射手早把脸上的绒布撕下,他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珠里,闪出咄咄杀光:“你,你……”“先生,恕我鲁莽,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怎么回事?原来这位穿长衫的绅士也是一位场内看客。
当他见第三只盘子飞起的刹那,那盘底在阳光的照射下划出几道疏密有致的光环,这不是——天呐!他瞬间举枪,砰的一声,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射手的枪背上。
然后飞身扑入场中,牢牢地抓住了那块盘子。
这一切令人扑朔迷离的一切,都发生在稍纵即逝、一发千钧的三秒钟!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射手把枪摔在对方脚边,气急败坏地说:“你赔我的枪钱、场钱、功夫钱!还有,我的名声,这也是钱!”“先生息怒、先生息怒,一共——要赔您多少钱?”绅士平静得出奇。
多少钱?这温文尔雅的对答反而把气势汹汹的射手问愣了。
他摸摸粗硬的胡茬,又搔搔蓬乱的头发说:“手枪、场租、勤杂,还有名声,少说也得五十块洋钱!”“哦……”那绅士撩起衣襟,莞尔一笑,“加上名声,岂止五十块钱。
”他信手掏出两条金子,递到对方手里,又捧起手中的盘子说,“那边筐里要是还有这样的盘子,能让我拣两块么?”两条金条,是沉甸甸的四两黄金呦!那射手握在手里,竟觉比那三斤多的手枪还重。
没想到,没见过,这不是歪打正着,因祸得福么?他半张着嘴呆愣了半天,才如梦方醒地说:“你要盘子,行,随便挑、随便拣。
”他手一挥,让人抬过那两筐盘子,“只要你拿的动,全归你了!”那绅士这时方显出有些紧张。
他俯身将筐内盘子取出,一一推放在地上,惊喜地又挑出花色毕肖、大小一样的三块盘子,举起冲着太阳一照,双手微微颤抖,将它们小心装入随身携带的挎包。
然后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对方手中说:“先生什么时间有空,抽暇到寒舍一会,我会拿走这四块盘,要另以重金酬谢。
”射手接过名片,见上面只写“西什库九号,罗晚。
”不知道,没听过。
不过,大凡住在西什库的,都是有些来头的人物。
随着人群的哄散,面有刀疤的射手百思不得其解;罗晚何许人也?看他文质彬彬,枪法怎么会这般精湛?那样的盘子每天我们要打碎多少,可在他眼里,怎么那样稀罕?此人邀我再上他家小叙,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再与他相见了呢……二刚才那位绅士,是晚清大臣罗振玉的侄子罗晚。
罗振玉开研究甲骨文字之先河,其弟罗振祥在辨析钟鼎铭文上更是另辟蹊径,成为考证金文小篆的一代宗师。
一九零八年,罗振祥六十得子,取名罗晚。
罗晚自幼陶冶于古玩书画之中,从小就对文物鉴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一天到晚研读《陶雅》、《石学》,辅以篆真辨析,不到二十岁,即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真品,赝品一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罗振祥赋闲之后,在琉璃厂开了三家古玩店,家珍越集越多。
一九三二年,因与荷兰人韦肖夫争购一只商代铜鼎,被韦肖夫派人潜伏在东交民巷,将罗振祥刺杀。
主谋因是驻华公使衔参赞,杀人后逃之夭夭,在那军阀混战的年月,罗晚以家上哪儿找他去?从此,对洋人耿耿于怀的罗晚继承交业,做了云青阁、溯渊阁、临风阁的少东家。
每有珍品购进,他那一律收入西什库家中。
一天,他来到西单尔雅书店,如获至宝地发现了一本<<l洛阳金村古墓聚英>>,待他取下一看,“啊呀”一声险些晕倒在地,原来从“九一八”事变之前,日本人就从洛阳古墓盗窃文物,回国研究整理成书,由梅原末治撰写,又被国人译成中文偷入。
“把我炎黄尊严丧尽|”她欲哭无泪,欲泣无声,啪地将那本书扔到书架上,踉踉跄跄的回了家。
从此,他不仅研究文物,还常到三海子,五海子跑马狩猎。
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好功夫。
今天早上,他从妙峰山狩猎回来,到潇湘靶场看点肘飞盘之技,正为蒙目抢手的超凡枪技拍手叫绝。
忽听飕的一声,又一只青花盘子凌空而起,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眼见那盘子底几闪出来的光环。
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那隐铸龙纹的康熙瓷盘吗?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神功力。
他瞬间举枪、接盘,又万幸的在筐内发现了这一整套绝窑宝贝。
愉悦之情,使它丢下座前的两只野兔,不及召唤浮车,便从西直门外保着挎包跑回家来。
他汗涔涔的回到家里,忙唤人打来一盆清水,把这两只盘子一字盘开在正厅的台阶前,他紧张的蹲在旁边,遗开众人,一会儿一看怀丧,八分钟后,屋里的座钟当地敲了一下,他拔腰引颈、风目圆铮,刹时浑身沁出一层冷汗,不禁失声叫到:“好险啊。
”这四只青花瓷盘,正是康熙即位的绝窑制品。
何谓绝窑?就是瓷膜只用一次,为了使瓷器保其珍贵,一经烧出瓷胎,胎膜出窑后立即销毁,世间再不可得,这四只青花瓷盘直径均为六寸,盘体下盘上移,盘边各绘八朵蓝色墨菊,与一般瓷盘粗看别无二致,可是,惟其素色盘底隐渊四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云龙,平时绝不能见。
只有在强光透视之下,才能清晰可辨。
更为珍贵的是,盘中若放渊清水,在午后一点的短暂时间内。
清水中会映出“康熙御览”四个字来。
三分钟后由于光线偏移,又即自行消失。
此中奥秘始终无人能解,故成为清宫秘宝。
光绪二十二年。
这四只盘子被太监盜出宫外,世人到处寻觅,始终无从查找,今天被罗晚在飞弹下劫获,谁能言其不险| “冷媛,快,来看啦|”罗晚惊喜之余,立即唤出妻子冷媛一同赏玩。
二人正在堂前屏息静看的时候,忽听仆人来报:“有客秦江求见。
”“秦江?”罗晚凝眸细想:秦江,好陌生的名字,不曾有过这样的一朋友啊|他一边传话带客,一边和冷媛匆匆敛起盘子。
未及坐好,只见客人已经来到厅前,唉哟,这不就是刚才那身怀绝技的射手吗?她怎么随后就赶了来?----射手的脾气却是火爆,靶场内因其性烈,大伙儿都叫他爆竹秦江。
这秦江自幼丧父,祖籍冀东避化,一九二四年冀东大旱,母亲和姐姐被活活饿死,他被抓了壮丁,编在军阀孙殿英部下。
她无牵无挂,素好练枪:兼之晴明臂稳,练就一手炉火纯青的好抢法。
一九三零年春上,因与营长冬春发口角几句,被冬春发拍出马刀,一刀劈在左眉骨上,险些青春丧命。
秦江天性刚烈,哪儿咽的下这口气去,他知道冬春发常到月下村与一年轻寡妇鬼倔,就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候在村口的一棵大愧树下,等那冬春发轻飘飘、醉醺醺的从寡妇家回来。
突然走到那家伙面前,二话没说,跟着他的脑袋就是三枪。
乘着皎洁的月色,他日夜兼程,三天之后来到了北平。
五、六年级的戌马生涯使秦江养成一股放荡不羁的野性。
做工,经商,他全部能干,只好在永定门外,租下一间土屋,三天两头到南箢打猎为生,这南箢东侧的三海子,五海子原是清室狩猎园园,早年放养不少野兽猛禽,秦江先是在此猎鹿捕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