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政协网 > 文化 > 文史难忘华罗庚先生对我的教诲2007-09-13 09:51:17王可初次认识华罗庚先生1970年秋我从五七干校回京后到山西太谷参加691(导航)卫星遥测设备生产任务,身份是负责生产的副连长(两个研究室合并成一个连)。
这时候的国防科工委五院(新)由于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成功发射与运行而备受中央重视,为了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开始恢复正式的研究机构建制。
当我从太谷回到502所时,原来的军管人员已经撤离,改由科工委指派的、以郭一萍为首的新领导班子负责所里全面工作。
一天,郭政委找我谈话很客气地说:现在所里要撤"连"建室,你不是党员,工作起来不方便,就不再安排室领导的工作了。
对此我表示完全同意。
不久父亲王冶秋问我最近工作如何,我随口答道:现在是"官去势消",闲人一个!父亲不禁大笑道:那叫什么"官"!还有什么"势"可消!接着正言道:我给你介绍一位老师,你跟着他学些真东西。
父亲说:华(华罗庚)老正带着一些人在全国各地推广"优选法",(叶)选宁、王军都在那里,你去跟着他们学学。
于是我来到北太平庄四号院华老家。
原来,父亲常到四号院来看望他的老师和老友范文澜,而范老又很喜欢同邻居华老谈论历史,这样文气相投的三个人聚在一起总是谈笑风生。
王震将军自疏散地返京时也暂住在四号院与华老比邻而居,他喜欢与正直的文人交往,于是四个人便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华罗庚教授是我景仰的大学问家,他的传奇成功之路堪称实现中国学者梦的典范:出身清贫、奋发图强、崭露头角、适逢伯乐,才华大展,于是成就一代英才。
可是说来惭愧,数学从来就是我的弱项,而华老擅长的数学领域"解析数论、矩阵几何、典型群、自守函数"等我既没有学过,工作中也从未用过,怎么向他学呢?骑在车上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可是一见到华老和他的弟子们,紧张的心情立即被他们的热情化解了。
华老没有那种学者常有的矜持,而是微笑着问我上的是哪个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我都一一作答,并特别声明我的数学很差,我说:1962年从北京工业学院毕业时,余宝传教授要我考他的研究生,我的考试成绩在全校参加研究生考试的学生中俄文名列第一,而数学却不及格,未被录取。
华老笑着说:推广优选法就是做化难为易的事,使一般的工人师傅都能够掌握简单实用的科学实验方法,解决实际问题。
需要的是实践知识而非学院式的学问。
几句话让我如释重负。
接着他向我介绍了推广优选法小分队的正、副队长陈德泉、纪雷,他们是"文革"前最早跟着华老推广"双法(优选法和统筹法)"的华老的研究生,感觉上前者内敛,后者豪放;还有秘书李之杰,一位老成持重、善解人意的老大哥。
随后,由他们向我介绍了毛主席于1964年、1965年给华老的回信,对华老走与工农相结合、与工农业实践相结合道路的决心加以赞扬:"壮志凌云可喜可贺""奋发有为,不为个人为人民服务。
"以及周总理1970年关于"统筹方法还是要搞的"指示;并给我华老的两本经典之作《统筹方法平话及其补充》和《优选法平话及其补充》;最后商定我从东北三省的辽宁开始参加小分队的活动。
难忘的见习之旅1972年秋我随小分队开始了见习之旅,先到沈阳,晚上省的负责人接见华老和小分队人员,次日上午华老作推广优选法报告,他用生动的语言和实例介绍什么是"黄金分割法",什么是"二分法"和"瞎子爬山法"。
从听众闪动的眼光和笑容中可以看出大家很受启发。
下午小分队员分头开赴各地开展推广活动。
此时,经过在湖北、福建等地推广优选法的实践,小分队已经形成一套成熟的推广模式,比如在一个省推广时,就吸收下一个目标省的积极分子跟随小分队活动,学习组织发动群众的方法,然后提前回省做前期准备;而推广的一般流程是:大会动员造势、与当地积极分子座谈、下厂实践、总结和巩固成果。
鉴于我初来乍到,暂时享受跟着"队部"活动的待遇,先后到过锦州、丹东和大连,逐渐找到了一些感觉。
开始我不明白"推广优选法"并非国家立项的项目,没有财政支持,也没有国务院的批文,又是在"四人帮"横行时期,何以能在一些省市大张旗鼓地开展呢?后来我才明白,这首先是华老的真才实学和声望;其次有"最高指示"--毛主席的回信,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是必不可少的条件;第三是选宁的特殊作用,当时如果没有他的联络和运筹,那种全省发动的局面是不可能有的。
选宁在大学与我同校,是同系校友。
他的博闻强记,看问题之透彻都在常人之上,一个复杂的政治现象经他一点,似有雾散天明之感。
那时节全国还处在军管状态,林彪折戟沉沙之后,被毛主席誉为"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叶剑英元帅在军队和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有了这层关系的加持,与各省的联络和安排对于选宁来说便是举重若轻之事了。
华老得了这位"军师"便如虎添翼。
经过一段见习,我基本上熟悉了动员报告的结构、内容及讲解的要点,注意适时地加入一些在各地运用优选法的成功案例,积累这些案例十分重要,讲用起来可以生动具体。
这意味着见习阶段可以结束了,但是我还想赖一段时间,因为跟着华老、选宁他们可以听到和学到许多新东西,而且没有备课、下厂的压力。
但是这样的"好日子"到了黑龙江省就不得不结束了。
置于死地而后生黑龙江省的第一站是大庆,那时已是初冬季节,天寒地冻,华老的小分队与大庆油田合作开展统筹法应用项目已经有年。
华老在这里有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他说对新加入小分队的人要"置于死地而后生",并举徐新红为例,他开始参加小分队活动时对下厂发憷,不知怎样讲课,不知工人师傅喜闻乐见的是什么。
后来经过几次实践,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推广办法,现在徐新红掌握的应用案例最多,成为小分队的绝对主力,独当一面。
显然华老开始对我"施压"了。
待到了哈尔滨市,队部安排我去参加一个推广应用优选法的工人师傅座谈会,会间有一位电力设备厂的师傅向我说,该厂生产的互感器有两个元件用来确定最佳的"品质因数",但参数调整起来很麻烦,他想用优选法试一试,不知如何着手。
我就和他讨论起来,建议他先把一个元件的参数选定在经验值,而用"两分法"来优选另一元件的参数值直到满意,然后再优选前一个元件的参数值,最后可能是取折中值。
他听后很受启发,表示马上回去做试验。
两天后华老把我叫去,高兴地对我说在全省推广应用优选法的交流会上,一位工人师傅表扬你了,他用你的建议做试验很成功,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你要继续努力!华老的肯定意味着呆在队部的日子已经结束,我必须单飞了。
第二天队部决定派我一个人到边远的佳木斯地区去开展推广工作。
在火车上我的脑子里乱乱的,虽然在哈尔滨第一炮打响了,可是我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多少货,只要问深一层的数学问题我便黔驴技穷,那不要丢人现眼吗?加之,这些方法自己从未亲身实践过,要让我现场实验怎么办?连个帮手都没有。
最后只得安慰自己说:背水一战了,到时候见招拆招吧。
佳木斯以林业立市,动员大会就是在市里最大的厂子林业机械厂召开的,我在讲课中特别针对机械加工,举了用二分法解决磨床砂轮静平衡调试的例子。
正在此时,我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听众中忽然站起来一位40岁左右的男士,对着我叫起板来:王老师!咱们比试一下,你用你的优选法,我用我的老办法,看谁平衡得快!当时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只觉得一些年轻工人吆喝着、簇拥着我来到了车间,先由那位师傅进行平衡,20多分钟过去了放在平衡架上的砂轮仍然在转动。
此时,那些青年工人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嚷嚷道:让王老师来!一听此话,我的头皮便麻木起来,手脚似乎也不听使唤了。
因为我连砂轮平衡块是什么样、安装在砂轮什么地方全不知道,这不要出丑吗?怎么办?就在我迟疑、狼狈之时,一位技术员走到我旁边说:王老师,你说方法我来帮你操作。
这真是如遇大赦啊!我们两个合作只进行了三、四次调整,在平衡架上的砂轮无论你转动什么角度都纹丝不动,整个调整过程才三分多钟,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顿时喊声震天:神啦!快搬黑板来!让王老师再讲讲!工人们吼着。
我看着年轻人脸上洋溢着的兴奋和那种发自内心渴求知识的激情,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动场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自佳木斯之行以后我便独当一面,先后去过吉林通化、浙江舟山、河南信阳、湖南常德等地区。
通过近一年的推广优选法实践,对华老的一些至理名言如:“书越读越薄,学问越作越深”“下棋要找高手,弄斧必到班门”有了切身体会,我认为也只有像华老这样的大学问家才能真正达到“作难于易,作大于细”的境界,对华老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为普通工人提供科学实验方法的良苦用心产生由衷的敬佩。
后来我虽然离开了小分队,但与华老及他的弟子们一直保持着友谊。
在美国南加州大学1978年国家决定为选派出国进修生而举行全国英语统考,凡英语考试及格、单位同意派出国者即可自行联系国外大学,只要对方同意接受便可作为公派访问学者出国进修。
我报名参加了英语统考,考试结果是:笔试58分,口试4分。
由于事前我们很多人都没有准备,整个考试成绩很差,及格者只占极少数。
有关部门不得不把录取标准降到笔试40分、口试3分的底线,这样我被正式录取为航天部首批公派访问学者,我将这个消息报告了华老。
华老十分高兴,欣然为我写了推荐信。
华老曾于1948年受聘于美国伊利诺依大学任终身教授,在那里与一位名教授(实在不应该,我现在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成为好朋友,华老“文革”前与该教授有联系,知道他已经迁到位于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USC)任教。
大约一个月后我收到来自南加州大学电机系的来信,同意接受我作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但是担保人(Sponsor)却不是华老认识的那位著名教授,而是一位姓Welch的教授,那位教授已经因为几年前遭遇车祸退职了。
1979年11月我来到南加州大学开始了极富挑战性的进修生活。
Welch教授是美国工程院院士,是编码理论(Coding Theory)的权威之一,他所擅长的“有限域编码理论”正是与30年前华老在伊利诺伊大学所涉入的领域“有限域上的方程论”、“域论”等相关,而这些理论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天书。
开始听Welch课时,由于内容是全新的,语言又不过关,经常一节课下来不知所云,自己也十分苦恼和焦急。
这时我记起华老说过书是可以越读越薄的,我决定“作难于易”,对自己每天的要求降低到哪怕只要搞懂一个小概念或掌握一个新单词就是进步和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