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商人的精神(下1)余英時著作龔哲嶔打字許雅棠擇取說明宋代以來商業的發展是中國史上一個十分顯著的現象,明清代尤然。
討論以商人的精神憑藉和思想背景為主要對象,在時限上大致以十六世紀為斷,也就是從王陽明到乾嘉漢學這一段時期。
一、明清儒家的「治生」論關於宋代以來商人社會功能的變遷,清代沈垚1798-1840在「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中說:宋太祖乃盡收天下之利權歸於官,於是士大夫始必兼農桑之業,方得贍家,一切與古異矣。
仕者既與小民爭利,未仕者又必先有農桑之業,方得給朝夕(滿足早晚的需求),以專事進取。
於是貨殖之事益急,商賈之勢益重。
非父兄先營事業於前,子弟即無由讀書,以致身通顯。
是故古者四民分,後世四民不分。
古者士之子恆為士,後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變遷之大較也。
天下之士多出於商,則纖嗇之風(小氣計較)日益甚。
然而睦婣(音因)任卹(敦親睦鄰與撫卹顧貧)之風往往難見於士大夫,而轉見於商賈,何也?則以天下之勢偏重在商,凡豪傑有智略之人多出焉。
其業則商賈也,其人則豪傑。
為豪傑則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為人所不為,不忍人所忍。
是故為士者轉益纖嗇,為商者轉敦古誼。
此又世道風俗之大較也。
主要在說明宋元以後商人地位的變化,或科舉制度的經濟基礎,沈垚是一個鄉試多次失敗的寒士,因此不免有不客觀的成份,但總體來看他的論斷是有充分的歷史根據。
一、宋代以後的士多出於商人家庭,以致士與商的界線已不能清楚地劃分。
二、由於商業在中國社會上的比重增加,有才智的人便漸漸被商業界吸引過去,且商人擁有財富,許多有關社會公益的事業也逐步,從士大夫的手中轉移到商人的身上。
(補)元朝士人許魯齋有言:先生說書,章數不務多,唯懇款周折。
見學者有疑問,則喜溢眉宇。
又嘗曰:「教人與用人正相反,用人當用其所長,教人當教其所短。
」又言:「學者治生,最為先務,苟生理不足,則于為學之道有所妨。
彼旁求妄進,及作官謀利者,殆亦窘于生理所致。
士君子當以務農為生。
商賈雖逐末,果處之不失義理,或以姑濟一時,亦無不可。
」《宋元學案》:魯齋學案(黃氏原本、全氏修定)清初唐甄1630-1704在「養重」一文中說:茍非仕而得祿,及公卿敬禮而周之,其下耕賈而得之,則財無可求之道(捨之則無求財之正道)。
求之,必為小人矣。
我之以賈為生者,人以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
唐甄宗主王陽明之學,但晚年轉而經商,他「以賈為生」是為了保全自己的人格尊嚴。
明清之際像唐甄這裡由士入商的頗不乏其例。
全祖望1705-55「先仲父博士府君權厝志」云:吾父當述魯齋之言,謂為學亦當治生。
所云治生者,非孳孳為利之謂,蓋量入為出之謂也。
錢大昕1728-1804「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八有「治生」一條,也引許魯齋之說,予以肯定。
他的結論說:與其不治生產而乞不義之財,毋寧求田問舍而却非禮之饋。
全、錢二人已無朱子和王陽明的顧慮,恐涉及「經營」或「治生」便對於「道」或「學」有妨。
反而以「治生」為「先務」的觀點。
在沈垚「與許海樵」信中說:衣食足而後則以禮節,先王之教也。
先辨一餓死地以立志,宋儒之教也。
餓死二字如何可以責人?豈非宋儒之教高於先王而不本於人情乎?宋有祠祿可食(可是前面卻說宋以後士人需自治生計),則有此過高之言。
元無祠祿可食,則許魯齋先生有治生為急之訓。
若魯齋治生之言則實儒者之急務。
能躬耕則躬耕,不能躬耕則擇一藝以為食力之計,宋儒復生於今,亦無以易斯言。
沈垚強調的是士必須在經濟生活上首先獲得獨立自足的保證,然後才有可能維持個人的尊嚴和人格。
陳確所寫的「學者以治生為本論」:學問之道,無他奇異,有國者守其國,有家者守其家,士守其身,如是而已。
所謂身,非一身也。
凡父母兄弟妻子之事,皆身以內事。
仰事俯育,決不可責之他人,則勤儉治生洵是學人本事。
...確(指陳確本人)嘗以讀書、治生為對,謂二者真學人之本事,而治生尤切於讀書。
...唯真志於學者,則必能讀書,必能治生。
天下豈有白丁聖賢、敗子聖賢哉!豈有學為聖賢之人而父母妻子之弗能養,而待養於人者哉!魯齋此言,專為學者而發,故知其言之無弊,而體其言者或不能無弊耳。
此篇之所以受重視是因為它正式對王陽明之觀點──「許魯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提出反駁。
儒家為學有二事,一為「治生」、二是「讀書」,而「治生」比「讀書」還來得重要,士必須有獨立的經濟生活才能有獨立的人格。
陳確重視個人的物質基礎,實可看作儒家倫理的一種最新的發展,他反對將「天理」和「人欲」予以絕對的對立化,肯定人個體之「私」,肯定「欲」,也肯定學者的「治生」,這多少反映了明清之際儒家思想的一個新的變化。
二、新四民論──士商關係的變化王陽明「節庵方公墓表」略云:「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
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各就其資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業焉,以求盡其心。
其歸要在於有益於生人之道,則一而已。
士農以其盡心於修治具養者,而利器通貨猶其士與農也。
工商以其盡心於利器者通貨者,而修治具養,猶其工與農也。
故曰:四民之異業而同道。
...自王道熄而學術乖,人失其心,交鶩於利,以相驅軼,於是始有歆士(羨慕士人高貴)而卑農,榮宦遊而恥工賈。
夷考其實,射時罔利(視時牟利)有甚焉,特異其名耳。
」「傳習錄」也提出了「雖終日作買賣,不害其為聖賢」,其皆肯定了士農工商在「道」的面前處於平等的地位,「盡其心焉,一也。
」將良知「心學」普遍地推廣到士農工商四「業」上。
在「重修山陰縣學記」中說:夫聖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
可見「盡心」二字分量之重,商賈若是「盡心」於其所「業」即同是為「聖人之學」,決不會比「士」為低,這是「滿街都是聖人」之說的理論依據。
「墓表」中明白指出當時「士」好利尤過「商賈」,只異其「名」而已,王陽明想要打破世俗上「榮宦遊而恥工賈」虛偽價值觀念,且士商之間的界線已漸趨模糊。
王棟1503-81追述他的老師王艮(音更)的講學功績說:自古農工商賈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
...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而為經師,更相授受。
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原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矣。
天生我先師(按:指王艮),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起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假聞見,不煩口耳。
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復明。
先師之功可謂天高地厚矣。
王獻芝所引空同子之言見李夢陽「明故王文顯墓志銘」。
原文說:文顯嘗訓諸子曰: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
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汙。
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徑,是故必名而有成。
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各守其業。
天之鑒也如此,則子孫必昌,身安而家肥矣。
汪道昆在「誥贈奉直大夫戶部員外郎程公暨贈冝人閔氏合葬墓志銘」中說:大江以南,新都以文物著。
其俗不儒則賈,相代若踐更。
要之,良賈何負閎儒!明刊本「汪氏統宗譜」卷一六八也說:古者四民不分,故傅巖(地名。
位於今山西省平陸縣東。
相傳為商傅說版築之地。
)魚鹽中,良弼、師保寓焉(藏有足以輔助君王的良相師保)。
賈何后于士哉!世遠制殊,不特士賈分也,然士而賈其行,士哉而修好其行,安知賈之不為士也。
故業儒服賈,各隨其矩,而事道亦相為通,人之自律其身亦何限于業哉?「良賈何閎儒」、「賈何后于士」這樣傲慢的話是以前商人想都不敢想的,這些話充分流露出商和士相競爭的強烈心理。
明清以前,商人地位仍低。
如歐陽修「湘潭縣修藥師院佛殿記」云:湘潭縣藥師院新修佛殿者,縣民李遷之所為也。
遷之賈江湖,歲一賈,其入數千萬。
遷之謀曰:「夫民,力役以生者也。
用力勞者,其得厚。
用力媮者,其得薄。
以其得之豐約,必視其用力之多少而必當。
然後各食其力而無慙焉。
士非我匹,若工農則吾等也。
」又如宋代儒者陸游的家訓「太史公緒訓」:子孫才分有限,無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讀書。
貧則教訓童稚以給衣食,但書種不絕足矣,若能布衣草履,從事農圃,足跡不至城市,彌是佳事。
...仕官不可常,不仕則農,無可憾也。
但切不可迫於食,為市井小人之事耳,戒之戒之。
陸游所根據的是典型的傳統四民論,子弟只能在士農兩業中謀生,決不可為市井小人。
楊維楨描述元代鹽商的「鹽商行」有云:「人生不願萬戶侯,但願鹽利淮西頭。
人生不願萬金宅,但願鹽商千料舶。
大農課鹽析秋毫,凡民不敢爭錐刀。
鹽商本是賤家子,獨與王家埒(ㄌㄟˇ匹敵)富豪。
」明代一開始朱元璋便立刻回到漢代「法律賤商人」的舊格局中去了。
徐光啟「農政全書」卷三記:(洪武)十四年(1381)上加意重本抑末,下令農民之家許穿紬紗絹布,商賈之家只許穿布。
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紬紗。
一直到十六世紀(明朝(1368年—1644年)),傳統賤商的價值才開始鬆動。
至明清時代社會結構的轉變原因眾多,主要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中國人口增加,但舉人、進士名額並未增加,考取功名機會降低,形成棄儒就商的趨勢,二是明清商人的成功影響士人棄儒就賈,且明清捐納制度開啟商人入仕之路。
明清儒家和商人都已重新估量了商人階層的社會價值,何心隱在「答作主」中說:商賈大於農工,士大於商賈,聖賢大於士。
又說:商賈之大,士之大,莫不見之,而聖賢之大則莫之見也。
農工欲主於自主,而不得不主於商賈。
商賈欲主於自主,而不得不主於士。
商賈與士之大,莫不見也。
使聖賢之大若商賈與士之莫不見也,奚容自主其主,而不捨其所憑以憑之耶?豈徒憑之,必實超而實為之,若農工之超而為商賈,若商賈之超而為士者矣。
他反映了當時社會結構的實況,即四民之排列是士、商、農、工。
而且四民又可再歸納為兩大類,士商同屬於「大」,而農工則並列於社會底層。
山西商人席銘1481-1523:丈夫茍不能立功名于世,抑豈為汗粒之偶,不能樹基業于家哉!「【苑洛集】卷六」歸莊1613-73記士商兩棲之人嚴舜工:士之子恒為士,商之子恒為商。
嚴氏之先(嚴舜工的祖先時期),則士商相雜,舜工又一人而兼之者也。
然吾為舜工計,宜專力於商,而戒子孫勿為士。
蓋今之世,士之賤也,甚矣。
「【歸莊集】卷六」明清之際的政治變遷會在一定的程度上加速了「棄儒就賈」的趨勢,但不能過度強調政治影響力,可知的是四民觀已經開始動搖。
三、商人與儒學商人是士以下教育水平高的一個社會階層,明清以來「棄如就賈」的普遍趨勢造就了大批人沉滯在商人階層的現象,更重要的是商業本身必須要求一定程度的知識水平,商業經營規模越大則知識水平的要求也越高,明清時代便出現了大批所謂的「商業書」。
這些商業書可以說是商人為自己的實際需要而編寫的並且也是由商人刊行。
明清商業書是從商人觀點所編寫的日用百科全書,從天文、地理、朝代、職官、風俗、語言、物產、商業倫理無所不包。
書名中有「博考」、「通考」等字樣可能暗示明清考證學興起的社會背景。
商人對於宗教問題和道德問題確有積極追尋的興趣,不僅是被動地接受儒家思想而已。
商人之所以對儒學產生興趣是由於他們相信儒家的道理可以幫助他們經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