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写一封信,关于爱最漫长的爱,其实是与自己相爱。
但如果某天,我遇见了你,会邀请你一起与我跃入海洋。
我想给你写封信。
没有什么特别原因,现在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可好,以及我们将会在何时何地相逢。
告别之后,已经过去很多年。
我在信中说些琐碎的言语,就像去探望母亲,早晨醒来彼此絮絮地说话。
躺在床上,在刚亮的天色里说各自的心思,说完才起身去梳洗。
能够温柔耐心地对话的人太少了。
更多时候,更多人,他们关心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虚假和热闹。
也许没有逻辑和秩序。
也许颠倒了记忆和未来。
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我在写,你在读。
之前我只遇见过一个人,可以说话说到连心的缝隙也没有了。
他住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说过那么的一次话之后,就告别了。
但我知道,这样的告别之后,一定还会再见。
每个人靠近我们都带着他宿世的要求和责任。
如果无缘,就不会在茫茫人海中交际。
如果缘尽,就会断然放下再无牵挂。
如果心还在背负困难,就说明时间还没有到限。
扛着它走,不要对抗,不要推卸,不要控制,不要试图解决。
背着它一直往前走。
现在如果有任何人问我关于困难的问题,我都会这样说。
过去不重要。
过去不能累积起我们此刻的心情。
幸好有无常,所以一直都会有变化。
有时我也会想起一万公里之外,地球的某端,某个小镇。
想起清晨微微有些冷的空气,树木的香气,碗里的樱桃,洗衣机的声音,走上楼梯时一盏一盏摁掉的灯。
这仿佛是前生与你一起度过的日子。
但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黑,也不害怕破碎的事物。
因为我知道在这些背后,总有一种空无而透明的光芒闪烁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说的就是这个。
我猜想有很多人临终之前,会感觉自己的一生,没有真正地爱和被爱过。
人类抵抗孤独,渴求和试图获取爱,最后却以虚荣、以怀疑、以欲望、以婚姻……以各种方式扼杀它。
最终他们依然如同没有爱的动物,孤独地死去。
我猜想,在人死去时,只有爱是唯一可以被带走的。
但是大多数人没有这个。
如果对方老了,你会悉心照顾,如果你去世,对方会为你安葬。
做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那么难,都未必需要相爱。
可以是因为宿缘或者业力,也可以是出于善良和慈悲。
爱是太高的奖赏,需要好几世的承诺和执迷不悟。
普通人会被自己吓倒。
世间的孤独有四种。
我们和无法真正接纳自己的人有很深的因缘。
他们认为自己在爱你,但爱的不是你的灵魂,是你需要修饰的表达和形式。
你等待可以接纳自己的人,最后却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才是支点。
一些人于是选择宗教,但宗教如果没有被真正地理解,又会成为他们的止痛片和鸦片。
说真话总是会触犯别人,会被误解。
最后一种是,始终需要相信。
当人们真正相爱时,会看到对方婴儿般的灵魂,或者是对方的本来面目。
他们就会不再那么需要一切看似庞大而无关的东西,也不关心这个社会或者同类会如何评价他们的生活。
人们就可以抛弃掉这些虚假和热闹,而只是安静地互相陪伴,度过余生。
只有在我们不相爱的时候,才会把对方看成有侵略性的,危险的,无法掌控的。
人们才会需求物质和欢娱,金钱和声名,以这些爱的替代品填补内心的惶恐无助。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有纯度的容器,人接应不了真理,同样也无法承载极致的感情。
佛陀一再在经文里说,对什么样的人才可说法,因为这清凉而滚烫的灌注有可能使你碎裂。
同理,有些人因为自己的身心受限,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相信。
夏天时我去海边,半夜模糊醒来,看见落地窗外圆月下的大海,潮声汹涌。
泛着银光的波浪好像在奔走,但其实哪里都没有去,不过是起起落落。
世间大部分事情都如此虚妄,但在一些人心里却是坚定不移的。
我想起日本人的审美观,瞬间的美丽可以拿性命去换。
他们的偏执可说是一种无明,也可说是一种突破之后的洒脱。
即便没有过错或罪恶,只是甘愿压抑和拖拉地过一生,也已经是身堕地狱。
人还能如何穿透轮回?有勇气真实地活着,才是有力量的。
《浮生六记》里面写道: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
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噫。
质朴的细节,仿佛梦里逐花,又真实无比。
只有被虚掷的不善美的时日,才跟假的一样。
如果人类不是为了完成本能的繁衍使命,看不出有何理由需要共处。
但在超越性别之后,我们各自才有机会窥见彼此灵魂的暗示。
轮回的灵魂最终需要的是融合,消失不见。
最易腐朽的肉体却需求着纯属妄想的安全和长久。
能够被表达清楚的,通常都不是重要的。
那无法陈述的,无法脱卸的,无法展示的,无法传递的,才是重要的。
我记得那一天离开威尼斯的早上,听到房间外面传来剧烈的声响,打开旅馆窗户,发现因海风猛烈,船只桨橹在晃动。
当时沉浸在这个声音中,仿佛发了愣,心里变得很安静。
细节之中,隐藏着无常的美和动荡。
人生充满荒诞。
荒诞的美,荒诞的艰难。
而人们在荒诞的梦中都活得太用力了。
我只愿在时间中慢慢成为一个简单的人。
遇见复杂的事情,知道睡一觉就过完了。
事实也是如此。
于是突然之间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生命很短暂。
在游戏,幻梦,谎言,戏剧,妄想之中,活在当下,这是唯一的意义。
然后应该忘记,继续往前走。
艰难的时段无一例外都会过去。
快乐也是。
如同人与人,在告别之后会再次重逢,或者永不再见。
如果有选择,你愿成为漂亮的轻快的花好月圆的人类,还是一个在完成任务的战士般的人类?你愿与人做平庸的神仙眷侣,还是一生跨越千山万水但孑然飘零?幸好,我们从没有得到过选择的权利。
我们只会相认自己的同类,并最终跟随他们。
这种相认也并不局限于人。
一座古老的桥,月光下盛开的花,隐隐雨声,四行诗,两盏茶……有些人与事物的呈现,带来和谐及宁静。
人与人之间,开端于相认。
如果想控制或改变自己所遇见的一切,就会彼此背向而走。
如果我们再次遇见,我希望自己爱你的方式,就如同爱着身边正在遇见或即将离开的陌生人。
我会以爱其他人的方式去爱你,以爱你的方式去爱其他人。
没有所谓的特别的爱,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以彼此的痛苦为痛苦,以彼此的快乐为快乐。
我正在学习如何去爱。
爱更多人,用爱做通道以使彼此能够走得远一些。
即使是相爱的伴侣,也应把他当作其中的一员,而不是单独的一个。
没有慈悲和承担的感情,走不了远路。
在一起,不是为了欢娱,是为了完成。
这世间万般幻象都只是心的镜像。
憎嫌他人,未必对方有错误,也许只是自己的心被障碍遮蔽。
心生喜悦,未必对方多值得赞颂,是这颗心原本就有的情意。
如何对待自己,就会如何对待他人。
如果对他人有恨意,警惕此刻的心也许抱有投诸对方的期待和恐惧。
完整的内心模式,不需迎合或供给。
如果能够扩展心量,装下任何一个人,看起来会如同谁都不爱。
是的。
容器只有清空,才可能试图承载无限。
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不是投入地热爱或忘记。
而是无限地热爱或忘记。
从本质而言,人,生而孤独。
得到伴侣,不是为了填充寂寞或让对方充当令自己快乐的工具。
身心合一的标准是,在彼此给予亲密、照顾、关怀、欢爱的世俗内容的同时,生命应因对方的存在而获得更高级别的提升。
在关系的修炼中获得实证,这是与自己与他人合一的途径之一。
因此,爱对我们来说始终重要。
但这种爱,并不仅是指一种亲密或契约的关系。
无限制的爱,也许是一种悲心,不是被欲望和业力纠葛的小爱。
希望眼前这个人是快乐的,希望对他的生命有所助益,而非伤害与损毁。
不管他是谁,出现多久。
我远方的朋友说,你要离花近一些。
当花开放,它付出生命里此刻全部的能量,是竭尽全力,毫不保留的。
这本是接近终结的时刻,但它却这般宁静。
全然的相信之后,才会有全然的接纳。
而当我们处于修复的过程之中,有时会发现自身存在着一种无需修复的完美。
他又说,爱不是把自己当做救世主,要求对方改变。
爱是牺牲,把自己化作空气,与对方融为一体。
最困难的不是给予,是接纳。
接纳即是允许发生,如此便可以熄灭我们的期待和忧虑。
很多事情只是我们的方式,并非目标。
不能把方式当做目标。
所以我们不应有追求空性的执着,但也没有丝毫的消极。
可以全心全意做完一件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可以用全部身心爱一个人,也可以消失。
没有黏滞和妄求的内在,这是一种训练。
每个人都需要掌握一些可通过训练得到的基本的技巧,知道如何不伤害自己。
只有懂得不伤害自己,才可能做到不去伤害别人,伤害身边的事物。
所以,真实的生活即是,认真做好每一天分内的事情。
不索取无关的远景。
不纠缠于多余情绪和评断。
不妄想,不在其中自我沉醉。
不伤害,不与自己和他人为敌。
不表演,也不相信他人的表演。
“你当下周围发生的事情全都是你心性的映照。
也就是说,是你的心和念头创造了这个世界。
”你相信这段话吗?我相信。
这个相信或不信,会决定我们各自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点。
但这里面没有区分之心。
即便见到各种软弱、局限,不管来自他人还是自己,我知道一切均是自然合理。
没有美丑,也不存在善恶,只是人类各自的属性所得到的命运。
只是,很多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骄傲,他们不必相信,也不用听懂其他的话。
任何外在的改变都是形式。
心,只需要自己发生的改变。
那些可以轻而易举伤害我们的人,那些一再以痛楚和挫败试探我们的人,那些举起旗子引导我们走入迷途深林的人,那些在削弱我们的力量的人,那些让我们深深触动和粉碎自我的人,他们才是生命中最有力量的老师。
我从不相信任何借口、理由、托辞、辩论。
我只相信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时间带来行为和意愿的回报。
种子若被日光照耀,会开花结果。
我们即便是一群时时失去自知的农人,面对的依然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土地——收获会是什么,以及可曾照料这些被双手埋入泥土之中的种子。
有人说,有时也许只是自己内心的美好投射给他人,使一些存在变得美好。
但这的确是一个工作,并且与他人无关。
你所做的一切首先是要使自己的负面源泉被切断,不要让它像火焰一样四处去点燃更多人的烦恼和嗔恨。
使自己和他人流淌出清凉,这是一种累积。
见到,一切均是心的轨道,虚弱归于肤浅,质朴归于纯真。
时间飞逝,人生百味杂陈,无法言说。
仿佛一个人写了长长的信,但未等到那个可以投递的人。
被阅读被接纳被理解是奢侈的。
此刻做一个可以独自静静写信的人,也已不错。
我是个旧式样的人,喜欢用手工慢慢做东西的时代。
那个时代,有人跋涉千山万水只为相见一面,鸿雁往来耐心等待,春夜无事庭院中闲坐,聆听雨水跌在芭蕉叶上,盖一座亭阁只为观望盛开的杏花。
如果遇见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我知道,在我等待他良久的时候,他也已经等待我良久。
我们各自都应该是美而好的。
如同昨日我去买盆景,看到一对老人头发白了,气定神闲,容色干净,照料着姿态古雅的盆景。
盆景也像它们的主人。
我买了一盆大阪松,一盆垂丝海棠。
什么样的人,种出什么样的东西。
把盆景搁置好,桃花枝和白梅养在清水中。
我想当我们遇见,将会找到一个地方,看花,喝茶,并肩坐着,说些絮絮叨叨温柔而轻声的话。
不知不觉,就让岁月又翻了一页。
如果在任何变化中存在着接纳和顺受,那么即便是终结,也依然呈现着优雅和自在。
最终一切逝灭都会朝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