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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经典诗歌选摘

余光中经典诗歌选摘余光中(1928~2017),祖籍福建永春。

少年曾在南京、重庆、厦门多地生活,1949年随父母迁香港,1950年赴台,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

1953年,参与共创“蓝星”诗社。

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

曾在台湾、美国、香港多所大学进修、任教,诗歌、散文、评论、翻译领域皆有成就,诗集有《舟子的悲歌》、《莲的联想》、《白玉苦瓜》、《与永恒拔河》、《隔水观音》等。

1.算命瞎子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1950.11.82.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1972.1.213.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1974.34.单人床月是盲人的一只眼睛怒瞰着夜,透过蓬松的云狺狺的风追过去这黑穹!比绝望更远,比梦更高要冻成爱斯基摩的冰屋中国比太阳更陌生,更陌生,今夜情人皆死,朋友皆绝交没有谁记得谁的地址寂寞是一张单人床向夜的四垠无限地延伸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着空无,枕着一种渺渺茫茫的悲辛,而风依然在吹着,吹黑暗成冰吹胃中的激昂成灰烬,于是有畸形的鸦,一只丑于一只自我的眼中,口中,幢幢然飞起1966.3.31于卡拉马加5.双人床让战争在双人床外进行躺在你长长的斜坡上听流弹,像一把呼啸的萤火在你的,我的头顶窜过窜过我的胡须和你的头发让政变和革命在四周吶喊至少爱情在我们的一边至少破晓前我们很安全当一切都不再可靠靠在你弹性的斜坡上今夜,即使会山崩或地震最多跌进你低低的盆地让旗和铜号在高原上举起至少有六尺的韵律是我们至少日出前你完全是我的仍滑腻,仍柔软,仍可以烫熟一种纯粹而精细的疯狂让夜和死亡在黑的边境发动永恒第一千次围城惟我们循螺纹急降,天国在下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1966.12.36.当我死时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1967.2.4于卡拉马如7.狗尾草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朝南,又怎样?朝北,又怎样?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至于不朽云云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除非名字上升,向星象去看齐去参加里尔克或者李白此外一切都留在草下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星归星,蚯蚓归蚯蚓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上面,有一种光下面,有一只蟋蟀隐隐像要回答1967.3.58.春天,遂想起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那场战争是够美的)逃了西施失踪了范蠡失踪在酒旗招展的(从松山飞三小时就到的)乾隆皇帝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处有)何处有我的母亲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我的母亲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这边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1962.4.29午夜9.五陵少年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喂!再来杯高粱!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听见没有?来一瓶高粱!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不要扶,我没醉!1960年10月10.白玉苦瓜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小时侯不知道将它叠起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你便向那片仲橘?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皮鞋踩过,马蹄踩过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1974.2.1111.芝加哥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一只来自亚热带的难以消化的金甲虫。

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压我,压我,但压不断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西望的地平线。

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歇根底湖。

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

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病发了—— 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

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高高的石级。

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听着——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1958年12.我之固体化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常保持零下的冷和固体的坚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我结晶了,透明且硬,且无法自动还原。

1959年13.风铃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叮咛叮咛咛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了吗?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这蛊人的音调禁不胜禁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铃都摘掉,塔都推倒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地风铃叮咛叮咛咛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1981.2.714.月光光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恐月症和恋月狂迸发的季节,月光光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恋月狂和恐月症祟着猫,祟着海祟着苍白的美妇人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偷渡梦,偷渡云现代远,古代近恐月症和恋月狂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海在远方怀孕,今夜黑猫在瓦上诵经恋月狂和恐月症苍白的美妇人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掬在掌,注在瓶分析化学的成份分析回忆,分析悲伤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1964.5.3115.圆通寺大哉此镜!看我立其湄竟无水仙之倒影想花已不黏身,光已畅行比丘尼,如果青钟铜叩起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自盘古的圆颅塔顶是印度的云,塔底是母亲启骨灰匣,可窥我的脐带联系的一切,曾经母亲在此,母亲不在此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佛在唐,佛在敦煌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在摇篮之前棺盖之後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唤我回去,回后半生1960.12余光中全家福16.咪咪的眼睛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轻捷的拍着细长的睫毛,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近,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

但他们最爱飞来我脸上,默默脉脉地盘旋着下降;在我的脸上久久地栖息,不时扑一扑纤纤的柔羽。

直到我吻着了我的咪咪,它们才合拢飞倦的双翼,不再去空中飞,飞,飞,只静静,静静的睡在窝里。

17.小褐斑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你便是我的初选和末选,小褐斑为了无端端那斑斑点点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为妩媚添上神秘。

传说天上有一颗星管你脸上那汗斑信不信由你,只求你不要笑,笑得不要太厉害靥里看你看得人眼花凡美妙的,听我说,都该有印痕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不要,啊,不要笑得太厉害我的心不是耳环,我的心经不起你的笑声荡过去又荡过来······1975.8.218.天使病患者她是个天使病的患者,相信那阁楼就是一个小规模的天国或是小天国的邻国。

每天黄昏便攀着那样细长的小木梯上去然后连梯子也抽掉,她想不让违建户和云之间留下任何关系。

于是就在悬空的云里向一扇苍白的天窗,她捏造一个天使又一个金发的天使一口气,嘘出了半打玩具化学的肩后是化学的翅膀大眼睛,小嘴,用画眉笔画成口红添上两颊的红润,然后灌一滴初恋的泪,或者香水一个飞宝宝这样就完成但这样的翅膀,你知道飞呢是飞不上天国,天国太高也飞不到地狱,太猛的火中塑胶会融化。

地狱以上,天国以下眩目的阳光会揭发,眉笔,唇膏和香水的秘密。

看,檀香扇的风中塑胶天使群翩翩飞起,窗外窗里,飞满这城市九月的黄昏且向一些稚气的耳朵嘤嘤吟哦一些催梦的歌一些娃娃脸的灵魂,爱听巧克力一样甜的爱情,叮叮悬在耳边像一粒珊瑚坠子说到战争,就说些公主,侠士或者城堡吧,摊开精灵的地图找不到西柏林,越南,香港真的天使太贵,真的魔鬼太吓人,消磨这样子的黄昏,只要一块钱六个梦,六块钱三打天使用塑胶制成,加一点唇膏一点点的眉彩,至于灵魂,那玩意就滴一滴眼泪,一滴镍色的晶晶从长长的假睫毛里盈盈下坠开一个天使厂真方便,太太也不要烟囱,这样的轻工业也不会把人家的指甲油弄脏就在那赝制的小天国那小阁楼上她是一个天使病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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