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的“英雄”——试论巴尔扎克笔下青年野心家形象奥诺雷·德·巴尔扎克:法国十九世纪最重要的作家。
雨果评价说,“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饱满的,作品比岁月还多”。
巴尔扎克一生勤于创作,约90多部作品组成的《人间喜剧》是人类文化宝库中的瑰宝。
而在他建造的这座文学“大厦”里,他通过一系列场景的展现和人物的塑造,给世人“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外国文学史(上):郑克鲁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5】。
法国大革命以后,随着封建制度的解体,等级门阀观念的削弱,凭借个人才智在社会上寻求发迹的机会,已成为法国青年的普遍幻想。
特别是巴黎的财富和权利,对外省青年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于是出现了各种人才云集巴黎、互相竞争角逐的局面。
但是,竞争者是如此之多,能爬上显赫地位的又如此之少,这就必然挑起无穷无尽极其残酷的斗争。
“社会就像一根竹竿,爬到上面的人绝对要把下面的人踢下去,而下面的人竭力要把上面的人拽下来”【西方文学十五讲:徐葆耕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
这样残酷的斗争必然会“产生一首首个人奋斗的诗篇,一出出理想破灭的悲剧,并由此产生了‘幻灭’这个19世纪文学的基本主题”【巴尔扎克全集第九卷:《题解》艾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6】。
处于这个时代的巴尔扎克,在他的奋斗成长途中,逐渐认识到当时的社会不过是“一个杂货市场”,在这里“一切都标价出卖;……人性只有两种形式,即骗与被骗;大家都让文明礼教服从自己,完全为了个人而巧取豪夺;……正因为这个社会高度文明化,所以才腐朽透顶”【《哲学研究》导言】。
在深切感受到“贪欲是历史的大力神”,“历史以榨干情感为代价换取进步”后,促使他“从根部来描绘一棵树,描绘草木互相残杀的生死斗争”【《西方文学:心灵的历史》:徐葆耕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5】,在为贵族形象涂抹上“可笑”和“可怜”的色彩的同时,他更多的是在资产阶级的脸谱上着力勾勒了“可憎”和“可怕”的线条,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他塑造的一系列野心家形象。
这里我们只就青年野心家拉斯蒂涅和吕西安形象作粗浅分析。
拉斯蒂涅和吕西安都是英俊潇洒、天资聪慧、有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从外省(还是同乡)进入巴黎寻求功名利禄的青年,在蜕变为野心家的过程中都受到过贵族妇女和伏脱冷的教诲,尽管在堕落的道路上都有过犹豫和矛盾,但是最后仍然是以挑战的态度对社会发起了进攻。
由于二人所处的环境以及个人性格的不同,他们成长为野心家的过程和结果也不尽相同。
在《人间喜剧》中,拉斯蒂涅在25部小说中反复出现【参见《巴尔扎克精品选》·编选者序:金志平编选】,作者把他作为一个串篇人物,带领我们见识了各个阶层以及这些阶层的各种人物并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骇人听闻的巴黎社会。
“而他的全部经历、心理状态和性格发展都反映了时代和社会的特征,反映了一个以金钱为主宰的充满竞争角逐社会的种种必然现象”【《高老头·译本序》:艾珉(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2-1】。
拉斯蒂涅的最先亮相是在《高老头》中。
可以说,《高老头》真正的主人公是拉斯蒂涅,真正的主题是拉斯蒂涅的学习社会。
一开始,拉斯蒂涅是个家风纯朴、涉世不深的青年,他的憧憬、追求起初还没有离开一个穷大学生的本分,为人处事也还透出几分稚气。
而后作者以令人惊叹的巧妙构思,部署了拉斯蒂涅所处的典型环境,让他从四面八方,从不同的社会阶层,以不同的方式接受到同样的“教育”,终于使这个来自外省的青年丧失了天真、爱心和善良,逐步为这腐败的社会所同化。
“通过拉斯蒂涅这一段社会经历和性格发展,作家出色勾画了这个以金钱为杠杆的巴黎社会的全貌,集中了社会上诸色人等在生活中积累的全部经验与哲理,剖析了发生这种种惨剧的社会根由”【《高老头·译本序》:艾珉(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2-1】。
拉斯蒂涅野心家性格的形成是受环境影响的,他的成长也可以说是人的一种成长原型,分两个阶段【参见《世界文学史纲》蒋承勇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7】:第一阶段:受物质环境的刺激,野心萌发。
拉斯蒂涅来到巴黎以后,由于贫穷住在破旧寒酸的伏盖公寓,见到的都是锱铢必较的贪婪、吝啬;但是由于出身,他能够出入金碧辉煌的贵族府邸,见到的却是风雅阔绰的奢侈、享乐。
首都与外省、上流与下层之间的对比,十倍地加强了他“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志愿”。
而繁华盛世下怵目惊心的斗争,特别是金钱的诱惑力和破坏力,更使他野心勃勃,欲火中烧,因此纵身跳进了万头攒动的竞技场。
这也可以说是童、少年走向青年、走向“成熟”的一种必经的阶段。
小孩子的辨别力总是很低的,很容易受外界的诱惑,而恰好在这个时期他看到了外边的花花世界,“还没来得及欣赏,就已经很羡慕了”。
而他在骗取了母亲和妹妹的钱后,胆子就愈加大了起来,促使他走向更进一层的堕落。
第二阶段:受“人生三课”的教育走向堕落。
拉斯蒂涅是靠着鲍赛昂夫人的裙带关系进入上流社会的。
在这期间,他受到两个启蒙老师鲍赛昂夫人和伏脱冷对他的教育和开导,但是他们自己的命运却又给上了生动的一课:伏脱冷最后被米旭诺出卖,被投进监狱;而鲍赛昂夫人则被阿瞿达抛弃,不得不含泪告别上流社会。
而高老头的由病而死,则是拉斯蒂涅彻底转化的关键一课。
高老头一直是阻止拉斯蒂涅迅速堕落、丧尽天良的外部力量,但是他的惨死从反面给拉上了最后、也是最深刻、最关键的一课。
他始终是这幕惨剧的目击者和参与者,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以赤裸裸的形式展现在拉斯蒂涅的面前,使他认识到,秉持真爱、真诚、善良,在这样的社会里只能导致人生的悲剧。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道德,只有事变。
”他不愿像鲍赛昂夫人那样含泪而去,也不愿像伏脱冷那样束手就擒,更不愿像高里奥那样遭人遗弃。
恶性膨胀的野心已经不允许他走回头路,他决心涂黑良心,弄脏双手,成为金钱争夺战中的胜利者。
他埋葬了高老头,也埋葬了正直、良知和爱心,也埋葬了他的最后一滴眼泪。
残酷的现实使他认清了社会的罪恶。
面对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他发出了“气概非凡”的“挑战”,从善良走向邪恶,从正直走向无耻。
“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金科玉律。
”“道德观念的转化,在这里,就意味着贵族灵魂的死亡和资产阶级野心家的诞生”【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黄晋凯著北京出版社出版1981-9】。
年轻的拉斯蒂涅走向了盘算、利欲及野心的道路,其后,他展露手段,在至善与极恶交织的巴黎很快成为一个平步青云的野心家,一步一步地一直做到纽沁根的助手、男爵乃至伯爵和政府的部长。
另一位青年野心家,生性轻浮、爱慕虚荣的吕西安,在《幻灭》中出场时是一个希冀倚靠他的诗才来获得名声的青年诗人,可以说在一开始作者就为他铺就了一条坎坷之路。
因为在精神生产已经商品化的社会里,只有金钱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文化界文学艺术的堕落,只会让怀着幼稚幻想的诗人们最终在尔虞我诈的斗争中失败。
果然到巴黎后的他就被人瞧不起,带他到巴黎的巴日东太太只有把他一脚踢开。
品尝到失败滋味的他,这时候面临着两条路,一条是听从以大丹士为首的“小团体”的劝说,通过勤奋努力,争取成才;另一条是小报记者罗斯多现身说法,揭开了新闻界的黑幕,本意是劝阻其下水,结果却使他看到了捷径。
“他的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后来终于堕落成出卖灵魂的无耻文奴。
他手中的笔杆,不再听他的意志指挥,只是服从需要——金钱的需要,老板的需要,直至党派斗争的需要。
但最后仍在文坛内部的相互倾轧和党派斗争中身败名裂。
软弱的意志以及他对大卫的那一点愧疚使得失败后的他,羞愧难当,逃出家门,企图自杀。
因为在野心的实现过程中,只要是良心未泯的人,都可能发生程度不同的内心冲突,受到良心的谴责,进而他就将面临一个严峻的选择:野心或是良心?最后伏脱冷救了他的生命,但同时也收购了他的灵魂。
他说古道今,旁征博引,向年轻人揭开了社会的黑幕,宣讲了一部“争名夺利的法典”,听完这堂精彩的“历史课”和“道德课”,吕西安受教育的过程最终完成了。
吕西安就是在这样腐烂的土地上、恶浊的空气里成长起来的一株畸形的植物:它有过鲜嫩的幼芽期,但很快就长出了旁枝斜杈;它的躯干挺拔健美,但内里却早有斑斑虫蛀;它仿佛也曾欣欣向荣,但满树开放的竟全是“恶之花”;在遭受电闪雷击之后,它似乎有过枯木逢春的机会,但最终却向着更邪恶的方向发展。
在这两位野心家身上,巴尔扎克把史学家的忠实记录,艺术家的精微观察,哲学家的深刻思考,文学家的形象描绘熔于一炉,把奔放的激情和冷峻的哲理化为一体,把人物的成长之路写得艰难曲折,从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也更真实可信。
这也体现了作者所说的“编制恶习与美德的清单,搜集激情的主要表现,刻画性格,选取社会上的重要事件,就若干同质的性格特征博采约取,从中糅合出一些典型”【《人间喜剧》序言】的话。
作者塑造的这两个人物,除了社会环境的影响之外,两人成长之路的不同,也与他们的性格有关。
拉斯蒂涅比较“实际”,吃一堑长一智,很快顺应环境,善于察言观色,城府深,迈步前先权衡得失利弊,有决心“下地狱”的意志,因此使他在污浊的社会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吕西安却有着诗人的气质,一身浪漫,锋芒毕露,毫无保留,所以成功得快,失败得也惨。
他浅薄的热情,软弱的意志,就是他悲剧的内因,这也导致他最后被投入监狱并彻底断送了性命。
“野心家和一切遵循‘厚黑学’,采用‘四无手段’(无真、无情、无义、无耻)向上爬的人通常会有这样两种结局:或良心未泯而失败,或丧尽天良而成功”【外国文学——人学蕴涵的发掘与寻思:王诺著科学出版社1999-8】。
巴尔扎克也为这两位野心家安排了这两种不同的结局,这背后有什么潜在的因素呢?我想大概是作者个人的经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促使他这样安排的。
其实在吕西安身上,我们不难发现作者自己的影子。
金钱对巴尔扎克自身的人生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巴尔扎克笔下的金钱世界探析:成良臣西“是他终其一生的苦恼,也是他创作的重要源泉”南师范大学学报2001 05】。
巴尔扎克的一生,都是在金钱的困厄中度过的,为了谋生,他也曾经从事文学投机生意,正因为如此丰富的经验,“才创造了金钱的买卖的史诗”。
他心里对这种行为其实是非常的鄙视,想摆脱这种困境却一直不能实现,讨厌金钱又不能离开金钱,处于这种矛盾中让他头痛不已,直至生命的终结。
所以吕西安的最终自杀大概有作者的忏悔之意,但也可以说是对人生的一种无可奈何。
这正像生活中有一些东西不一定是你所喜悦的,然而一旦被迫割舍,那种委屈,那种不甘,那种顿失所依的措手不及,就像一颗被拉离正常轨道的星球,漂浮在茫然无垠的太空,没有重心,也没有方向。
虽然我认为在拉斯蒂涅身上更多的是体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一种比较客观的看法,但是作者对这两个人仍旧是寄予同情的,因为他们都是由于无法忍受周围的环境才会爆发的,也可以说他们走上这一步都是被逼的,因此造成他们失败后就更加邪恶地对这个社会进行报复,于是就变得更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