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耶秦方与“书同文字”陈侃理(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研究员)**本文为2012年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作者专项资金项目“中国政治文化传统的形式与早期发展研究”(201311)阶段性成果。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实行了“书同文字”政策[1]。
近代以来,学者对这一政策的内容、实质和效果做了不少探讨。
陈昭容总结前人研究,归纳出“正字形”和“正用字”两种主要意见,作为认识“书同文字”政策的两个层面。
她认为,“书同文字”政策在“正字形”,即废除与秦系文字不合的字形写法方面,取得了极为显著的成效,而在“正用字”,即改用与秦文用字习惯相同的通假字方面,则效果不彰[2]。
以往的研究已经大致说明“书同文字”的情况,但限于资料,仍存在缺憾。
近年,里耶秦简和岳麓秦简等简牍相继公布,使资料情况大为改观。
里耶秦简中的8-461号木方记载了“书同文字”的具体规范,使我们能更直接地了解这项政策。
里耶8-461号木方长12.5、宽27.4、厚0.6厘米[3]。
木方正面分为两栏,以篆书抄写,内容是对两个方面的变更和规范:一是“皇帝”名号和其他称谓、用语,二是文字的字形和使用[4]。
关于这一木方的性质,学者有不同看法,胡平生认为属于“扁书”,游逸飞主张是官吏个人的笔记或备忘录,不过他们都同意木方的内容来自秦代的官方规定[5]。
正如整理者张春龙、龙金沙所指出的,木方书写使用篆书,而非日常文书通行的隶书。
在秦代,篆书比隶书更为正式,是诏策所用的书体。
由此推测,无论木方抄写制作的目的是什么,内容都很可能移录自秦代的诏令。
其中关于文字规范的部分,应是目前了解秦代“书同文字”政策最直接的史料。
木方记载的文字字形和用法规范,集中在上栏的前半部分(图一)。
陈伟主编的《里耶秦简校释》第一卷(以下简称《校释》)给该木方的每句都加了序号,提供了修订释文,对笔画残缺、字形不能完全认定的字,少数根据残笔和文例加补字符号释出,多数则阙疑[6]。
这部分文字虽残缺较甚,但有多句采用相同句式,应有类似的意涵,可以互相参证。
根据保存状况较好的Ⅶ、Ⅷ、Ⅸ、Ⅺ、Ⅻ、育等行,可以推测Ⅲ~育行文句应都采用了“某如故更某”的句式。
《校释》Ⅴ、Ⅷ两行的补字,估计就是基于这个判断作出的。
按此思路,Ⅳ行“钱”上一字、Ⅵ行“故”下一字所存残笔均与“更”字相符,亦可补出。
接下来便没有可以根据句式补释的文字,只能考虑字形和文意两个方面,为便于讨论,这里先列出补释后的文句(补释出的字加框表示)。
DOI:10.13619/11-1532/k.2014.09.006图一里耶秦简8-461号局部Ⅲ假人。
Ⅳ□。
Ⅵ賞如故更償責Ⅶ吏如故,更事。
Ⅷ卿如故,更鄉Ⅹ者如故,更諸Ⅺ酉如故,更酒Ⅻ灋如故,更廢官。
育鼠如故,更予人根据此木方其他部分的内容,可以推测“某如故,更某”句式应该与文字、称谓的正定和规范有关。
然而,“A 如故,更B ”句式本身的含义至少可以有两种解释。
其一,A 保持不变,将B 变更为A ;其二,A 在某些场合保持不变,而在某些场合变更为B 。
前一种理解较为直接,也是最初思考的方向。
但反复推敲字形和考察用例后,认识到第二种理解才符合木方文句的本意。
学者一般认为,睡虎地秦简大多抄写在秦统一以前,里耶秦简的书写年代则始于迁陵设县的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年),绝大多数写于秦统一以后。
两批简牍书写年代清晰,数量较大,且都出自多位不同的书手,具备相当的代表性。
因此,我们在补释文字时,还将比较这两批简牍的用字情况,并参考其他简牍,以印证木方文句的含义。
Ⅶ行《校释》原未释的仅有一字,按字形当是“吏”字。
此行作:“吏如故,更事。
”“吏”和“事”本为一字,秦汉简帛中多通用。
赵平安曾经指出,睡虎地秦简在记录{事}时[7],混用“吏”、“事”两字,而在龙岗秦简中两字绝不相混。
他以此为例,论证龙岗秦简的文字体系较之睡虎地秦简更趋成熟,反映出秦人对古隶的规范,并将此与秦代的“书同文”联系起来[8]。
据推测为战国晚期抄写的天水放马滩秦简中已常用“事”字,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也有两处作“事”(简130背、136背)。
不过,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中事务之{事}并不都用“事”字表示,仍有一处写作“吏”(简129背)。
至于睡虎地秦简的其他各篇,大量的{事}则全部写作“吏”,无一用“事”字。
这说明,以“吏”字记录{事},仍是秦统一前较流行的用字习惯。
里耶秦简的情况与睡虎地秦简恰好相反。
在《里耶秦简(壹)》公布的简牍中,大量表示事务之{事}(105例)全部写作“事”,{吏}则没有写作“事”的。
此外,岳麓秦简有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和三十四年(前213年)两篇《质日》,其中的记事文字均写于秦统一后,“事”、“吏”两字已有明确分工,表示事务者均写作“事”。
岳麓秦简《为吏治官及黔首》称民为“黔首”,一般认为也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以后所抄,其中“吏”、“事”二字的使用情况亦与《质日》相同[9]。
由此看ⅩⅨ幡Ⅲ幡育ⅩⅨⅦⅪⅧⅫⅥⅤⅢⅣ■里耶秦方与“书同文字”2014年·第9期来,里耶木方中“吏如故,更事”的意思,应是将原来经常通用的“吏”、“事”二字(主要是用“吏”表示{事})根据词义作了区分,记录官吏之{吏}仍用“吏”字,记录事务之{事}改用“事”字。
Ⅷ行原有首末二字未释,根据字形可分别释为“卿”和“鄉”,则此句作:“卿如故,更鄉。
”按“卿”、“鄉”初文相同,本为一字,写法出现分化后,在秦汉简帛中仍多通用,尤多以“卿”字记录{乡}。
睡虎地秦简中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如秦始皇二十年(前227年)《南郡守腾文书》中有三处“乡俗”,{乡}都写作“卿”。
里耶秦简中,则几乎看不到这种情况。
《里耶秦简(壹)》没有释出“卿”字,而在139个{乡}中,仅8-2259号木牍有一字写作“卿”,其余除个别笔画残缺或模糊无法确定外,字形都作“鄉”。
如果睡虎地秦简和里耶秦简的这种用字差异不是出于偶然,那么此句的意思无疑可与上句作类似的解读,即:记录公卿之{卿}仍像过去一样使用“卿”字,记录乡里之{乡}统一更用“鄉”字。
有了上述两行的基础,我们可以确认,“某如故,更某”句式意在根据不同的词义场合,区分原先混用的字。
Ⅴ行,末两字未释。
按此木方中“泰(图二∶1)父”、“泰(图二∶2)王”、“泰(图二∶3)上皇”之“泰”与前一字相似,“守(图二∶4)□公”之“守”与后一字相似,对比字形,可将此二字释作“泰守”。
由此推测,残缺大半的第一字可能是“大”。
检睡虎地秦简,无“大守”或“泰守”。
岳麓秦简中,约抄于秦王政二十五年或稍早的“芮盗卖公列地案”谳书写作“大守”[10]。
《里耶秦简(壹)》中原释出“泰守”13处(最早的纪年是秦始皇二十八年,两见),“大守”仅在同一块木牍(8-67号)上出现两次,且书写时间应在木方所载规定下达之前[11]。
可见,“大如故,更泰守”一句意在区分“大”、“泰”二字的用法,规定在记录太守的{太}时改用“泰”字,不再写作“大守”。
从实际用例看,这一规定在官文书中得到了执行。
Ⅵ行,第一字从字形看可释作“賞”。
睡虎地秦简中常见“賞”字,用以表示“负偿”之义,而“償”字则无一见。
此行末字下部所从的“貝”较为清楚,应是“責”字;倒数第二字左部可见所从的“人”的残笔,联系上下文来看,可能就是“償”字。
“責”在此读为债,“償責”即偿债,构成词例,表示此“償”作负偿之义。
赏赐之{赏}与负偿之{偿}词义相反,在用字上加以区分是有理由的。
《里耶秦简(壹)》仅见一“賞”字(8-1883号),用作未尝之{尝},用作负偿之义的“償”字却出现了两次(8-644、8-1532号),可以旁证这条规定。
Ⅹ行,末字应是“諸”。
周波已经指出,战国秦文字多用“者”字表示诸多之{诸},其例见于诅楚文、睡虎地秦简等,而秦统一以后抄写的秦始皇诏版、龙岗秦简、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等均已改“諸”[12]。
从《里耶秦简(壹)》来看,“者”字凡130余见,无一处可以确定为用作{诸}。
可以推测,本条应作:“者如故,更諸。
”Ⅺ行,首字几乎完全磨灭,末字从字形看疑是“酒”字。
按睡虎地秦简虽有“酒”字(均见《日书》甲种),但更多的地方仍以“酉”来记录{酒}。
《里耶秦简(壹)》中“酒”字有四见,{酒}均写作“酒”。
抄写于秦统一后的周家台秦简,情况也与里耶秦简类似,{酒}不再用“酉”字记录。
可见,秦统一后通行的写法是将“酒”从“酉”分出,单独承担{酒}义。
由此推测,里耶木方此句很可能原作:“酉如故,更酒。
”Ⅻ行,原未释一字从中间裂开,右半仅存两道残笔,但左半边上“氵”下“去”,字形还比较清晰。
推测其应是“灋”字,右侧所从“”字恰好可与残笔相合。
此句作:“灋如故,更廢官。
”按睡虎地秦简无“廢”字,{废}均写作“灋”。
《秦律杂抄》首简“任灋官者为吏,赀二甲”,法官即废官。
《里耶秦简(壹)》中,“灋”字凡四见,其三见于同一枚习字简(8-1200号),另一字见“反灋为非”(8-1588号),是法度之义,不见记录{废}的用法。
“廢”字在《里耶秦简(壹)》中除此木方外还有一处(8-178号),字义不明。
木方此句意为,记录法度之{法}仍用“灋”字,记录废官之{废}时改用“廢”字。
育行,首末两字原未释。
首字当即“鼠”字。
最末一字(右下角斜道系裂痕),参考上文“泰1~3.里耶秦简所见“泰”字(8-461号)4.里耶秦简所见“守”字(8-461号)5.睡虎地秦简所见“皇”字(《日书》乙种)图二简帛文字举例23451守”、“廢官”之例,应是跟“予”构成词例,或可释作“人”。
“予人”的词例,意在表示此“予”字记录的是给予之{予}。
这两个字的释读,仅从字形上看尚不足以确证,但考虑整句文意,则可讲通。
按睡虎地秦简无“予”字,{予}均用“鼠”字表示。
如《为吏之道》“勿令为户,勿鼠田宇”,《日书》甲种“可取,不可鼠”等,其中的“鼠”字皆读作“予”。
岳麓秦简中的秦王政二十五年南郡州陵县谳“琐相移谋购案”抄本,亦全部以“鼠”字记录{予}[13]。
反观《里耶秦简(壹)》,除本木方外“鼠”字凡三见,皆非“给予”义,而“予”字则大量使用,在此木方以外还出现了12次。
另,周家台秦简中“鼠”、“予”二字也已并存,各有分职。
由此看来,这一句“鼠如故,更予人”的含义,同样也可在秦统一前后的简牍用字对比中得到印证。
Ⅲ、Ⅳ两行很可能也是“某如故,更某”的句式,然残缺特甚,过去仅释出“假”和“钱”二字,应即规定所改用之字。
赵平安发现睡虎地秦简未见“假”字,{假}皆记录为“叚”,而龙岗秦简一般作“假”,只有一简作“叚”,且有疑问[14]。
其间的变化与“吏”、“事”二字相似。
按《里耶秦简(壹)》,“叚”多用作暂摄某官之义,“假借”之义则多作“假”,仅有一则书写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的文书混用“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