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红楼梦》之晴雯形象分析李德波晴雯,是曹雪芹笔下一个光彩照人的红楼“女儿”,是作者留给后世的一个唯一完整的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下层女孩子形象。
晴雯位居“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作者给她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第5回)这判词内容和“晴雯”名字本身都说明她人品高尚,然而遭遇艰难。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作者曹雪芹用饱蘸深情的笔墨,通过一系列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的描绘,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率真热情、坚贞倔强、疾恶如仇、敢怒敢言的人物形象,这是个敢于冒犯封建统治,决不向正统势力低头的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叛逆者。
一晴雯是一个婢女,她十岁就被卖给赖大,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有个姑舅哥哥在贾府后门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
因她生得伶俐标致,贾母见了十分喜爱,于是便被赖大当着一件“小玩艺儿”献给了贾母,后来又被贾母派去服侍宠孙宝玉,这样,就在怡红院生活了几年。
大观园中贾宝玉居住的怡红院是一个没有尊卑、没有特权、气氛活跃、生活自由的理想境地,晴雯一来到这里,便心花怒放,如鱼得水。
在这里,她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尽管她出身低微,但却并不自卑自艾,她积极要求人人平等,认为“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第37回)所以,她经常不动声色的嘲讽心甘情愿充当“忠实奴仆”的袭人;即使是富贵小姐宝钗、黛玉,她也同样对她们“生气”“使性子”,小说第二十六回中,宝钗来到怡红院,她就曾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后黛玉来叫门,她也不问是谁,“越发动了气”,硬是不给开门。
这似乎一点也没有当下人的“本分”。
她甚至还敢于冒犯宝玉,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她由于不慎,将扇股跌断,被宝玉骂为“蠢才”后,不但没有慌乱畏惧,还直接顶撞宝玉,因而生气发脾气不理睬宝玉。
由于她的倔强,急得宝玉也想点子讨好她,说出一番“摔”与“撕”的道理赔礼,让她撕扇子来博她“一笑”。
这里,站在我们面前的令宝玉失措的似乎并非是个丫头,仿佛真的如其长相一样,成了娇羞欲滴、多情多态的“林妹妹”。
晴雯还真率,热情,乐于助人。
芳官遭干娘打骂后,她“忙先过来”,指责其干娘说:“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她。
”(第58回)后又过去拉了芳官,热心地帮她“洗净了发”,并给以安慰。
此中即体现了晴雯乐善好施之处。
小说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作者浓笔重彩,细致描绘病床上的晴雯“恨命咬牙”为宝玉“界孔雀线”织补老太太给的被烧了个窟窿的褂子,这充分表露了晴雯聪颖过人,对宝玉的深挚友情。
同时,在这一回中,作者还描绘了火暴要强的晴雯疾恶如仇大声斥骂偷了东西的“坠儿”,并要求把她“撵出去”,眼睛通亮,“揉不得半粒沙子”。
不仅如此,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代表晴雯光辉形象的,还是她那英勇刚毅、蔑视权贵、敢怒敢言、坚贞不屈的叛逆性格。
她从不曾也不愿去讨好主子,宝玉屋里的小红巴结了王熙凤,她就冷笑讥讽小红“爬上高枝儿”;(第27回)对于被王夫人赏了两件旧衣裳后就沾沾自喜的秋纹,她也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要是我,我就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第37回)这就是刚烈的晴雯,她是这样想的,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抄检大观园”(第74回)是邢王两派势力明争暗斗的卑劣行为,也是封建统治势力向婢女阶层展开的突然袭击和“疯狂扫荡”。
在这场势力悬殊的斗争中,袭人之流懦弱无能,畏惧万分,任其摆布。
只有勇敢的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大胆的举措,连奴才“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
这愤怒的一“掀”一“倒”,似当头一棒,不只击在了王善保家的身上,更击在王熙凤、王夫人等贾府政权统治者的身上,简直让他们“心惊肉跳”。
一个弱女子,能把抗争的矛头直指封建统治势力,实在令人可叹可敬!纵使被人陷害,“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晴雯也决不屈挠,决不向统治势力低头。
她曾这样对宝玉说:“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晴雯带着自己忠贞不渝的风骨,带着对统治势力满腔的愤恨,英勇悲壮地死了,临死前,她“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并“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一齐交于宝玉收藏纪念,并坦然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
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第77回)我想,这里的晴雯所谓的“他们”,不仅指袭人之流,当然也包括王熙凤和王夫人的。
瞧,多么坦荡的襟怀,多么倔强的性格!这是豪爽刚烈的晴雯,这是正气凛然的晴雯。
《红楼梦》中描写大胆爽快的“女儿”不少,但有哪一个能比晴雯更富有个性,形象更丰满的呢?晴雯的形象凝聚着作者沸腾的心血,闪耀着诗意的光辉!二晴雯“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
她从不作践自己,性情开朗,热情大方,乐于助人,深得“多情公子”宝玉敬重。
在怡红院多年的相处中,她和宝玉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被宝玉视为唯一的一个同林妹妹一样的知己。
“宝玉挨打”(第34回)后,又惦记着黛玉替自己担心,便想使个人过去抚慰她,于是支开袭人,吩咐晴雯去“送手帕子往潇湘馆”。
由此可见,宝玉是绝对相信晴雯的,他对袭人似有隐瞒之心,只有感激之情,而对晴雯才有真正的友情。
晴雯恨宝玉所恨,乐宝玉所乐。
前面所述“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自不需再议,更重要的是晴雯从不劝宝玉“读书”,去“沽名钓誉”;并且时常为宝玉“出主意来脱此难”。
小说第七十三回写道,贾政要检查宝玉的功课,急得宝玉连夜“抱佛脚”,怡红院上上下下都在伴读,突然一小丫头睡花了眼口喊:“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晴雯“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
”于是便“逃过一劫”。
晴雯与宝玉之间的友情就这样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基础上,故他们的情感是纯洁的,高尚的。
但晴雯与宝玉的情谊加深,直接威胁着袭人等人的地位,因而便“横生许多枝节”,晴雯遭陷害,被以“勾引坏了”宝玉之罪名撵出了大观园。
但这并不能就此隔断宝玉对晴雯的牵挂,他这样咒诉:“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并且把怨气泄在袭人身上:“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
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
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第77回)真是“知晴雯者,莫若宝玉也”。
宝玉对晴雯的感情是诚挚的,对晴雯犹胜于对袭人的理解与尊重。
晴雯去后,宝玉的思念与日俱增,不仅秘密地去探望病榻上的晴雯,互赠诀别之物,而且对被王夫人斥之为“狐狸精”的晴雯赞誉极高,说她是“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亮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等,“皆是有情有理的”,“极有灵验的”。
(第77回)非但如此,凄楚思念之极,还别出心裁地撰了一篇《芙蓉女儿诔》,歌其“金玉”之质,“冰雪”之性,“星日”之神,“花月”之貌,悲叹她“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第78回)真可谓“至情至爱”也。
为什么宝玉对晴雯有如此深的情感呢?这是因为晴雯不仅生就一副林妹妹样儿的娇好容貌,而且具有林妹妹一样的高尚品格,对宝玉有着淳朴无私的炽热情谊。
如果说林妹妹是宝玉爱情道路上追求的对象,那么,晴雯则是宝玉现实生活中寻觅的知己。
可以说,在反传统思想的道路上,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只不过,林妹妹的感情是压抑的,忧郁的,晴雯的感情则是豪爽的,大胆的。
作者似乎更赞赏晴雯,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写道,晴雯对宝玉呜咽:“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这也只有晴雯能说得出,林黛玉是绝对不可能说的。
这里,晴雯的情感与同是宝玉身边的袭人相比,又有着本质的区别:袭人是委琐的,自私的;晴雯是质朴的,诚挚的。
正是基于这些因素,宝玉对晴雯才有诸多的情感投入。
作者曹雪芹也正是把晴雯放在这特定的矛盾冲突中,来塑造了这个光辉灿烂的艺术典型。
我们记住宝玉,我们也同样记住晴雯!三《红楼梦》中塑造了许许多多的女性形象,从贾母到凤姐,从“钗黛”到“三春”,从太太到姨娘,从奶奶到奴婢,无一不给人以深刻印象。
在这众多的女性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具有崇高艺术魅力的还是那些处于低层的有反抗意识的女孩子们,当然,这要首推“晴雯”了。
不过,还有鸳鸯和司棋等。
这里,我们在充分肯定晴雯的同时,还应该用比较分析的眼光,来判定晴雯与鸳鸯、司棋等人物性格的异同。
先看鸳鸯。
鸳鸯是贾府一个“家生子儿”,伏侍贾母多年,深得人们重视。
表面上她很和顺,实在却很有心胸有骨气。
她早已看透贾府这个贵族家庭的腐朽与罪恶,所以,当贾赦要纳她为妾时,她义正词严地拒绝:“别说要我做小老婆,就是这回太太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第46回)这样强烈的反抗精神实在令人敬畏。
但是,鸳鸯所反抗的仅仅是贾府的男性特权,一方面她坚决反抗贾赦这个主子的迫害,另一方面她又要依附于另一个主子贾母,以乞盼贾母的庇护而生存。
所以,一旦贾母这个靠山倒了,她就只能选择自尽的道路。
同晴雯的坚定不移的反抗精神和执着果敢的叛逆性格相比,鸳鸯的洁身自好的抗争显得多么的软弱无力,她的死是悲观失望和无可奈何的表现。
同样是聪颖过人,但和晴雯的赤诚不同,鸳鸯的性格中有着更多的狡黠和好捉弄人的特点,小说第四十回中就有鸳鸯和凤姐一起拿刘姥姥作“篾片相公”取笑的典型事例。
另外,鸳鸯曾帮贾琏凤姐偷运典当贾母“一箱子金银家伙”,给人似有一种“助纣为虐”之嫌。
再看司棋。
迎春的丫鬟司棋和表弟潘又安相爱,私定终生,被“淫乱的主子们”视为“事伤风化”而横加阻挠。
爱情信物被抄检出来后,司棋“并无畏惧惭愧之意”,直令主子们惊异;后又和表弟双双赴死。
这大胆的殉情行为表现了司棋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同时从中也能看出司棋对人世的痛苦绝望。
尽管司棋的死亦是悲壮的,但是那只能是一种对封建礼教的消极抗争,一种对传统势力的狭隘反叛。
在这一点上,司棋与鸳鸯一样,一个为人而死,一贯因情而亡,生与死都缺少振奋人心的力量。
虽然她们也曾发出一瞬间的光芒,可是,在勇敢执着的晴雯面前,都黯然失色。
晴雯就是晴雯,她是无法替代的艺术典型,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产物”。
十八世纪中叶的中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在江南地区和沿海一带萌芽,于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具有初步民主主义的理想思潮也逐渐形成,并且可能于封建思想统治的薄弱地带泛滥。
贾府的大观园,特别是贾宝玉居住的怡红院,封建等级和封建特权思想都比较淡化,因而晴雯的反叛性格得以孕育,并得到很快发展。
一方面,晴雯与鸳鸯不同,她不甘心屈居奴才地位,另一方面,晴雯与司棋也不同,她不愿单纯地为“情”而亡,她的反抗和叛逆有着更广阔的背景和更充实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