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回眸——《迦陵诗词稿》中之心路历程(下)查看大图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寓所(2014 年5 月)摄影/吴军辉查看大图著名书画家范曾为叶嘉莹先生作画贺九十寿查看大图1999 年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大楼落成(右三为叶嘉莹)叶嘉莹1945年,就是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后就去教中学了。
我这个人天生来就是教书的材料,我教了一个中学,大家觉得教得好,就有第二个中学找你去兼课,第二个中学一接,第三个中学就来找你去兼课。
你们不能想象我教了多少班。
然后在差不多接近结婚的年龄,有一个中学的老师就很欣赏我,把她弟弟介绍给我了。
她弟弟本来在秦皇岛工作,我在北京,他就总是跑回来,找了他一个同学的弟弟来找我的弟弟,整天在我们家打乒乓球,忽然有一天他失业了,就贫病交加在北京。
后来他有一个亲戚,给他在南京的海军找到了一个士兵学校的教官的工作,他就要让我跟他订婚,否则就不走。
那我想,他可能因为总是跑到北京来才把工作丢掉了,我就答应了他。
他因为要到南京的海军工作,我就跟随他到了南京,而不到半年,他们海军就到了台湾,我就跟随他到了台湾。
而我这个人天生来是教书的,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在彰化。
到了台湾第二年暑假中我生了我的女儿,不过只有半年的时候,我先生趁着圣诞新年的假期,从左营的海军到彰化来看我们,他是那个圣诞夜,ChristmasEve,24日到的,25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就来了一群海军的官兵,把我先生带走了,说他有匪谍嫌疑。
那我不放心,我就带着我4个月大的女儿,跟他到了左营。
等了几天,我想打听他的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
但我还要维持我跟我孩子的生活,所以没有办法,我就又坐着火车回到彰化。
见到彰化女中的同事,她们说你先生怎么样了,我说没有什么问题,他留在那边还在工作。
可是我隐藏也隐藏不过,第二年的夏天六月,我的女儿还没有周岁,又来了一批人,把我住的宿舍给包围了,把我跟当时那个彰化女中的女校长还有另外一个女老师统统关起来还不说,还把学校另外6个老师也关起来了,说我们都有思想问题。
然后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台北的警备司令部。
我就抱着我吃奶的女儿,去找了当时他们的警察局的局长。
我说我先生已经关起来了,我从大陆到这边来,无亲无故,没有朋友,你把我跟我的女儿带到台北,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我连一个交托的人都没有,彰化这里,我至少教了一年多的书,你就把我关在你的警察局,反正我也跑不了。
而那个警察局长还不错,他就把我放出来了。
虽然放出来了,但你是有匪谍嫌疑的人,就不可以再工作,我就无家可归了。
欧阳修说“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我就是连一片瓦都没有,所以我没有办法,我就去投奔了我先生的一个亲戚。
当时他们生活也很紧张,我就在走廊上,每天晚上打一个地铺。
我是从这样的生活过来的,我曾经写了一首诗《转蓬》: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这首诗当时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一直到1979年我回国以后,这个河北教育出版社,给我出版了一系列的作品,我才敢把我这个作品收进来,这个作品在台湾当时是不能够发表的。
我说“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我就如同一个随风飘转的蓬草,在离乱之中,从此与故乡隔绝。
“已叹身无托”,真是,我先生也不在,连个家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家庭,连个床铺都没有,“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当时谁都不敢沾惹你,凡是有匪谍嫌疑的人,没有人敢沾惹你的。
所以我就写了这样的诗,“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后来,我带着我女儿找到一个私立的中学去那里教书,而我先生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的老家——北京我的家人、我的老师、朋友,一点消息没有。
所以当时我又写了一首《浣溪沙》(一九五一年台南作):一树猩红艳艳姿。
凤凰花发最高枝。
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
昨宵明月动乡思。
凡是我写的诗,都是真实的感情,真实的景物。
我说“一树猩红艳艳姿”,南台湾有一种树,叫凤凰木,很高大的树,很茂密的对生的羽状的叶子,每当夏天六月的时候,就开出来火红的满树的红花,给人的印象非常的深刻。
因为我在北京没有看过这种花,我在台湾经过患难,看到这个花开,每年夏天开,说“一树猩红艳艳姿”,每次花一开,就是又过了一年,所以说“惊心节序逝如斯”。
你看到凤凰花开,你知道这一年又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我先生没有音信,不能回来。
我带着我的女儿,在私立中学教书。
同事学生都问我,怎么老看不见你先生?我一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个吃奶的孩子,是什么来历呢?我没有办法跟人解说。
我不能说我先生有思想问题被关了,这样的话,连私立中学都不叫我教书了,所以我就什么都不说。
我只看到每一年的凤凰花开,又一年过去了,“一树猩红艳艳姿。
惊心节序逝如斯。
”我的年华,真是“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我说“中岁心情”,那一年是哪一年?是1951年。
我1924年生人,当时我只不过是27岁啊,我说“中岁心情”,因为我虽然现实的年龄只有27岁,但是我经过离乱和忧患,我的心情是“中岁心情”。
所以我说,“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是)夏初时。
昨宵明月(是)动乡思。
”看到天上的月亮,哪一天我才能够回到我的故乡?当时,我们都说它是北平。
什么时候我的先生才会回来?我在乱离之中,我一个孤单的女子,带着一个女儿,身份不明,人家都带着疑问的眼光看。
这是我所过的生活。
后来生活当然有了转折,三年多以后,我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就证明,我们没有思想问题,所以就有人请我去台北的中学教书。
我一到台北,我这人天生是教书的料,就有很多人找我去教书。
先是台大有些个我的旧日的老师,邀请我到台大教书,后来又邀请我到淡江大学、辅仁大学去教。
教了那么多书,就有一个机会。
我们大陆当年“竹幕深垂”,不跟资本主义来往,所以西方有很多汉学家,只有跑到台湾去研究。
到了台湾一看,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教育电台、教育电视台,都是你叶嘉莹在讲嘛,他们就跑来听我的课。
然后我们台湾大学的钱思亮校长,就把我交换到了北美的密歇根州立大学。
要出去之前,美国派来一个人来interview,当时来口试的是哈佛大学的professorHightower,他口试完了以后就要把我邀请到哈佛大学去。
但钱校长说不可以,他跟人签了约的,所以我就必须去密歇根。
我先生内心是有准备的,他不想留在台湾,所以他说你出去的时候,就把两个女儿带出去。
说一年之后交换的教授可以申请眷属,就把我先生接出去了。
然后第二年哈佛大学就把我请到哈佛大学,做客座教授。
到了暑假,两年的交换期满,我就要回台湾。
哈佛大学的Hightower 教授就留我,说你先生也在这里,两个女儿也在这里,而且台湾把你们关了那么久,为什么你要回去。
但我坚持要回去。
我说第一个我要守信用,我的交换是两年,而且台湾那3个大学请我去教书的人,都是我的长辈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他们失信。
还有,我八十岁的老父亲在台湾,我不能把我父亲一个人留在台湾。
所以我坚持要回去。
临走的时候,我写了《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其一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妄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你们现在去哈佛大学可以看到,从学生活动中心到校园的本区,在中间有一大片的草地,所有的车辆都是从底下通过的,很安静。
可是我初到那里的时候,上边都是非常频繁的汽车的往来。
那个夏天刚刚把这个地下通道修成,刚刚把一片草地铺上,我一个人走在草地上,就忽然间跑出来两句诗,我常常开玩笑,说我的诗不是作出来的,都是自己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两句诗就是“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当时我正在跟哈佛大学的High-tower教授谈论着我要回台湾的事,我经过他们新修成的这一片草地,当时已是九月天气,“又到人间落叶时”,这个时节的盛衰令人感慨,而且我在哈佛的办公室,窗外有一大棵枫树,每年看它长叶,看它秋天的变红,看它冬天盖满了白),现在是第二年,“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我到哪里去,我是想回大陆的,可是那是哪一年你知道,那是1968年,我们大陆是正在“文化大革命”,我不敢回去。
台湾我当然是要回去,可是我先生和两个女儿不能跟我回去,而大陆我又不敢回去,所以我说“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枉自悲乡远”,《诗经》上说“曰归曰归”,“胡不归”,我倒想回到我的北京的老家,“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我现在要走,我到哪里去?我是听他们的劝告就留在美国,还是我要回大陆,还是我要回台湾?“飘飘行色我何之”,我现在又要上路了,“命驾真当泣路歧”,我到哪里去?“早是神州非故土”,神州大陆是我的故乡,可是“文化大革命”我回不去了。
“更留弱女向天涯”,我两个女儿还没有成年,我要把她们留在美国了。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传说那个浮槎,每年还会回来,但是我不知道我未来究竟要归向哪里,所以我说“却羡浮槎有定期”。
我临走的时候,请Hightower先生给我先生介绍了一个工作,教汉语。
可是没想到,我先生的工作只教了一年就失业了,我一个人在台湾工作的收入,养活不起他们啊。
恰好这样,所以Hightower又约我还回到美国去。
我要回美国的时候,因为我要把我父亲也办出去才可以,美国在台湾的这个办事处说这种情况我不能给你签证,你要办移民,那就没有办成功。
后来因为种种的机缘,我就留在了温哥华的UBC 大学。
而在UBC大学,我不只要带学过中文的研究生,还要教完全没有中文背景的大班的课程。
我当时真是别无选择,每天晚上查生字到两点,第二天到学校去给那些个不懂中文的外国学生讲课。
可是你知道,天下事情非常奇妙的。
我的英文虽然不好,可是我的学生非常喜欢听我的课,因为他们从我所述说的,感受到了我们中国诗词里边的生命和感情。
所以一个人要真诚,中国的易经上就说:“修辞,立其诚”。
做人,做文章,都要以真诚对人,不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虚伪的那些个假话。
于是我就在温哥华留下来了,而且加拿大史无前例,我只教了半年,就给了我终身聘书。
所以,我就留在了加拿大。
过了几年,我大女儿和小女儿先后大学毕业了结了婚。
我还曾对大女儿说,你生了孩子我可以帮你照看。
1976年我去美国开会,沿途先到多伦多大女儿家,开完会又去费城看望小女儿家。
那时候,我真的是内心充满了安慰。
我想我这一生受尽了千辛万苦,现在毕竟安定下来了。
但谁知就在我动这一念的时候,上天给了我惩罚。
我的大女儿跟我大女婿,出去旅游开车出了车祸,两个人同时不在了。
所以我就写了哭女诗十首。
第一首:噩耗惊心午夜闻,呼天肠断信难真。
何期小别才三日,竟尔人天两地分。
第三首:历劫还家泪满衣,春光依旧事全非。
门前又见樱花发,可信吾儿竟不归。
“历劫还家泪满衣,春光依旧事全非。
”我在费城听到了这个消息,到多伦多给我大女儿办了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