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土地承包制的几个产权概念用产权理论来证明土地私有化,是中国经济学的一项发明,但如何从产权理论跳跃到土地私有化,大多数文章都语焉不详。
用产权理论语汇讨论中国问题的文献,似乎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好象只要说产权界定不清晰,总是没有错的,只要是主张“进一步”界定产权,也是不会错的,于是土地私有化就成了概念推理的逻辑结论,用产权语汇在中国推行私有化,三句话就说完了。
如此简单,难怪趋之者众。
可惜的是,恰恰是产权理论不认可这种思维方式。
产权理论的精髓在于具体分析每一个具体的契约,科斯本人就是这方面的典范。
对于在中国出现的土地承包制度,产权理论应该有这样的结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主要是把使用权与所有权分离,前者私有,后者国有。
这与推行私产制度是没有冲突的”[[1]],可见,产权理论并不一定得出土地私有化的结论。
周其仁教授的系列文章《农民收入是一连串事件》(以下简称《事件》),流传甚广,试图通过分析与农民收入有关的产权关系,得到关于土地私有化的结论。
但他的分析并不成功,其中有关土地产权现状的分析,概念模糊而且混乱。
我以为,之所以有这种有意无意的模糊和混乱,是因为作者预设了结论。
经济学中不止一次地出现因为结论的需要而模糊概念的现象[[2]],但是,经济学既然是科学,结论应该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得出结论的过程。
对于科学而言,手段正确与否的重要性远远超过结论的正确与否,为了某个结论而混淆概念是不可取的。
《事件》是这样开头的:“数年以来,我国经济增长的速度在全球名列前茅。
同期,占全体人口百分之七十的农民,平均收入基本没有什么增加。
这两件事情摆到一起,需要一个解释”。
可是,经济学对这一现象早有解释[[3]],1954年,经济学家刘易斯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无限劳动供给下的经济发展》[[4]],其中提出的增长模型不仅解释了这一现象,甚至预言了在一切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初期,国民经济的增长与农民收入的不增长,一定是同时发生的[[5]]。
更早的时候,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已经指出,农业收入增长缓慢的原因在于劳动分工的限制,这两个解释加在一起,告诉我们一个基本原理:如果没有足够的非农就业机会,要从根本上解决农民收入增长停滞的问题是不可能的。
而《事件》则暗示,产权问题解决了,这种现象就不会发生。
这显然是一个不现实的期望,由于作者期望的结果出了问题,后面那些以结果为目标的分析自然就漏洞百出了。
由界定产权而土地私有化,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但现行法律所规定的产权现状到底如何,其实是众说纷纭,其中认真分析的少,想当然的多,似乎只要结论是私有化,前提马虎一点也没有关系。
这种时髦,与《事件》中的产权概念混乱不无关系,所以就这篇文章来澄清有关土地产权的几个概念,虽说是不得已,但也十分必要。
产权最基本的内容是使用权、收益权和交易权,如果连土地产权现状中的这几个内容都没有弄清楚,“产权界定”就成了一句空话。
此“使用权”不同于彼“使用权”中国现行的农地产权制度是土地承包制,它来自中国农民的一项伟大创造:“家庭承包责任制”。
没有人不认为它是一项伟大的创造,只不过很多人认为,它“伟大”得还不够,所以应该被放弃了,放弃的理由是因为它对产权的界定还不足够。
一般的说法是,土地承包制成功地将土地使用权和土地所有权分离。
在这里,语言和它应该表达的内容之间出现了一点歧义,正是这点歧义,使得土地承包制的产权界定被曲解了,所以有这样的问题:“那些推动土地使用权‘到户’的力量,为什么不同样可以推动土地的收益权和处置权‘到户’呢?” [[6]]也就是说,土地承包制的现状,使农民有了“土地使用权”,但没有“土地收益权”。
这就是语言歧义的后果了,土地承包制中的“土地使用权”概念,与产权经济学中的“使用权”并不是一回事,“土地使用权”并不仅仅包含土地的“使用权”,而且还包含土地的“收益权”。
土地不是小孩的玩具,不能得到收益,“使用权”是没人要的[[7]]。
在挣工分的时代,正是因为“收益权”的界定含糊,所以农民就悄悄地放弃“使用权”,出工不出力,留着力气去“使用”自留地;而农民要求承包土地的动机,就是要改变这种状况,明确获得土地的收益权,土地承包合约的核心内容是“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规定的正是土地收益的所属。
土地承包合约是关于“收益权”的契约,这块土地的收益权归张三了,不用任何人操心,张三一家自己会去“使用”这块土地;如果将土地“使用权”给了张三,却不让他收获,那是强迫劳役。
所以,一纸承包契约,土地的收益权明明白白地“到户”了,正是由于“收益权”的到户,于是激发了农民“使用”土地的积极性。
土地上的收成,不仅仅是劳动的收益,而且包括了土地的产权收益。
自从土地改革之后,土地的地租收益就归农民所有了,而土地承包制以后,地租又回到以家庭为单位的农民个人手中,农民不仅可以获得全部的劳动所得,而且也获得了土地的产权所得。
市场中的农民,没有土地也可以获得劳动所得,称为佃农[[8]]。
既然佃农也可以获得劳动所得,劳动所得就可以独立于土地而存在,所以,与土地私有制相比,土地承包法所规定到户的恰恰是土地的产权所得。
由于人民公社制度模糊了农民的劳动所得,脱胎于人民公社制度的土地承包制自然被认为是界定了劳动所得,这是对的,但不完全,我们不能单方面强调劳动所得的界定而忽略它对产权所得的界定。
在土地的产权讨论中,地租的分配是不可忽略的核心内容。
由于获得收益权是土地承包的动机,所以,当土地承包实现的时候,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就同时明确地到户了。
交易权略有不同,农民在开始承包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交易土地,当在农民的示范和推动下,立法者出台了有关的临时法律(政策、办法、规定等等),明确将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界定给了农民个人,结果农民发现,根据这些临时法律,他们所拥有的权利不仅仅是使用权和收益权,他们还可以将土地租给邻居二哥耕种[[9]],产权交易开始出现。
这显然超出了农民当初的要求,似乎也不是出于立法者刻意地设计,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交易可以发生。
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如果将土地的使用权和收益权清晰地界定给农民个人,同时又没有明文禁止交易,不用任何人操心,交易自己就会发生[[10]]。
产权理论还可以倒过来说:如果有交易发生,产权就界定清楚了[11]。
没有界定清楚的产权,是不可能交易的,没有人可以出让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土地承包实施十几年以后,《土地承包法》明文规定,农民的土地产权包括使用权,收益权和交易权。
土地承包制,土地产权的三大基本权利齐了,一个也不少。
可见,土地承包语境中的“土地使用权”的内容远远超出产权语境中的“使用权”,一不小心弄混了,就容易出错。
此流转权就是彼交易权土地承包法明文保护农民土地经营权的流转,产权流转既然的有偿的,就是产权交易。
土地承包法禁止买卖承包地,于是很多人以为土地承包制所规定的产权中缺失了土地交易权,并以此作为土地私有化的依据。
土地承包制中农民的土地权利中,到底是否包含交易权?有趣的是,《事件》似乎一直在避免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事件》中说,粮食限价以及各种垄断经营限制及侵犯了农民的收益权和交易权,但他没有说农民是否有土地交易权;《事件》中又说城市扩大过程中农民的交易权被剥夺,但还是没有说,更多的没有受城市扩大影响的农民是否拥有土地交易权。
“张三家要种已经分给李四家的地吗?那就请付一个代价。
这个代价,对李四而言,当然就是一笔收入。
但是这笔收入,不是来自李四自己的劳动所得,而是来自李四放弃利用自己承包地的权利。
资产的自用权利一旦可以有偿放弃和让度,资产所有者就拥有一个未来的收入来源。
这时,“资产”就转为“资本”。
资产(asset)和资本(capital)在中文里只有一字之差,但是经济含义上可要差一大截。
”根据这样的论述,农民是有交易权的,张三要种分给李四家的地,不用人去“请”,李四也会向张三索取租金,而张三也明白,不支付租金,他就无法使用李四的地,这一切,都是当今农村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种产权交易,在《土地承包法》之前就存在并合法了,《土地承包法》只不过在法律条文中明文规定保护农民的这种交易权利。
有的人以为“土地租赁”不算交易,只有“土地买卖”才算交易。
这是对经济学交易概念的误解,《事件》中已经指出了其中的错误所在,[[12]]这里不再重复。
科斯在他篇著名的文章[[13]]里说,无论法官将污染排放的产权判给哪一方,另外一方都可以用货币的方式向对方购买这一权利,而产权让渡方则可以得到一个收入流作为放弃产权的报酬。
他说市场可以通过这种产权的交易达到资源的有效分配。
张三使用李四的土地支付了代价,李四在出租土地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收入流,这与科斯的产权交易是完全等价的,是一个完整的产权交易过程。
张三和李四明明做成了一单有关产权的生意,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偏偏说他们没有交易权?《事件》的作者其实明白其中的道理,农民确实拥有土地的交易权,所以《事件》从来不明说土地承包制没有交易权。
而只是不止一次地暗示:现行的土地承包制,农民的土地使用权不可让渡;农民没有放弃农地自用的“喊价”权和交易权,并且“预言”,只有当农民可以放弃农地自用并获得收入的时候,农民的收入增长问题才可以解决[[14]]。
为什么会是这样,其中的奥妙只有作者自己知道,别人不好随意猜测。
土地买卖无非是未来租金的贴现支付而已,对于产权交易而言,租赁和买卖是完全等价的交易行为,在这个等价的关系中,地租是更基本的变量,这是经济学最基本的常识。
资本(土地)之所以有价值,完全是由它可以提供未来的收入流(租金)而决定的。
任何有关产权的交易,在本质上都是基于未来收入流的交易,对土地而言,就是基于地租的交易。
所以,以为土地承包制限制了产权中的交易权,显然是出于想当然,没有经济学依据;另一种与此等价的想当然,是认为土地承包制限制了土地的集中经营。
然而,在理论上,一切由土地经营效率引导的土地流转,都可以在土地承包制中完全实现,在实践中,土地的集中经营正在发生。
市场的形成和发展,需要一个过程,土地经营权是一个全新的产权形式,也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商品”,市场发育需要时间,市场规则还需要规范。
如果连产权专家都不认为这里发生了交易,市场规范的理论和政策滞后就不奇怪了,市场发育缓慢也就在意料之中。
如何“进一步界定产权”?《事件》在土地的“使用权”概念上混乱,在“交易权”概念上模糊,却高调主张“进一步界定产权”。
可是,“进一步界定产权”是什么意思?是“进一步界定”产权,还是“进一步”界定产权?产权界定,是一个“0 、1”过程,非此即彼,对于一个具体的对象,要么产权没有界定,要么已经界定了。
没有界定的,如果交易费用不高,去界定它,而不是“进一步界定”;已经界定的,不存在“进一步界定”的问题。
如果以为土地经营权[[15]]将产权界定了一半,比如只有使用权,没有收益权之类,所以要“进一步界定”,那么错了,产权不可能只界定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