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第3期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No.3,2014 总第117期 JournalofBeifangUniversityofNationalitiesGen.No.117枟红楼梦枠中的外来词与外来文化石晓玲(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044)摘 要:枟红楼梦枠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学名著,对其时代生活的各个侧面都有所反映。
外来文化亦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
本文拟从该书中出现的大量外来词入手,在爬梳整理的基础上,对其历史层次和类型进行简要分析,开掘其在中华民族内部融合和中外文化互渗两个层面上的意义。
关键词:枟红楼梦枠;外来词;外来文化;传播与交流中图分类号:I207.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4)03-0079-04“红学”既为当代显学,则枟红楼梦枠的各个细枝末节都受到研究者的高度关注,然枟红楼梦枠中外来词的研究却颇为罕见。
偶有涉及,也是为论述其他问题略作举证,没有系统深入的研究。
而汉语外来词作为汉民族与其他民族和国家接触交流的语言表征,正是研究时代文化交流状况的活化石,其意义不可低估。
枟红楼梦枠中外来词的研究现状与其作为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换的标志性著作之地位显然不符。
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欲对枟红楼梦枠中的外来词作一梳理和简要分析,由此窥探其所反映的跨民族和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状况,以及时代风尚特征。
枟红楼梦枠成书于清乾隆年间,其中出现了大量外来词。
这些外来词总的来说分为来自少数民族的和来自国外的,从历史层次上看,又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主要包括汉代以来进入汉语并保留下来的来自西域诸语言及匈奴语言的外来词,和大量与佛教有关的梵语源外来词;第二类主要包括清朝时代刚进入汉语不久的满语词源外来词和较早前的金元时代进入汉语的蒙语源外来词,以及明清以来新进入的西方语源的外来词。
这实际上已比较完整地反映了自汉至清中前期进入汉语的外来词的大体情况,漫长的中外文化交流历史和其成书时正经历的第三个外来文化传入高潮的痕迹,则都在枟红楼梦枠中以诸多外来词的鲜活用例展现了出来。
第一类中来自西域少数民族的外来词,在汉代就已大量出现在汉语中,有很多沿用至今。
出现在枟红楼梦枠中的这类词语,主要是动植物和食品、器物名称。
如回六十、六十七的葡萄(源于古波斯语badaga),回二十七、三十一、六十二、九十一的石榴(“安石榴”的简称,来自波斯语arsaces),回三十八、四十四、六十的茉莉(来自叙利亚语)等,这些都是张骞、班超、甘英等通西域后,经由西北陆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土的。
还有回三、六、二十七、六十六、七十五、八十三的狮子(“狮”来自波斯语ser,古作“师子”,后改作“狮子”),回四十八、五十的橄榄等,这些食物器具在清代的贵族之家是随处可见的,在人们眼中已与本土所出之物毫无分别。
这些外来词已彻底融入借方语言系统。
再如书中三次出现的“槟榔”(回十三、六十四、一百一十七),原产南洋一带,此词来源于马来语“penang”,一说来自马来或印度尼西亚语“pinang”,汉代已经出现在华佗的枟中藏经枠内,但我们通过枟红楼梦枠中的用例,可以直观地看到至清前期槟榔已成为人们日常随身携带之物,由此可窥见明郑和下西洋后中国经由海上丝绸之路与南洋诸国经济贸易交流盛况之一斑。
还有梵语语源佛教词。
佛教自汉代由印度传入中国起,就为汉语带入了大量与其有关的梵语语源的外来词。
例如,枟红楼梦枠一书中多次出现的“偈”“伽蓝”“揭谛”,以及最常见的“菩萨”“僧”“阿弥陀佛”等,都是梵语音译外来收稿日期:2014-01-17作者简介:石晓玲(1981-),女,河南洛阳人,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复旦大学博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及文化研究。
词。
另外,常用的“和尚”一词比较特殊,是和阗语“khosha”的音译,梵语原文为“upadhyaya”。
书中还有很多与佛教有关的词语,如出现了三次的“琉璃”。
第六十三回宝玉给芳官起名温都里纳,“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这“温都里纳”是法语vitrine的音译,原意为一种玻璃容器、橱窗。
有趣的是众人当做汉名的“玻璃”原也是梵语源的外来词,可见外来词融入借方词汇系统后,经过历史的沉淀已经成为借方词汇的有机组成部分,难分彼此。
这两种久已融入汉语的外来词,从晚近作品枟红楼梦枠中举证用例,意义不大,兹不详及。
本文主要对第二类外来词———近世进入汉语的满蒙语源外来词和西方外来词进行考查,并举证说明。
在从一个侧面揭示枟红楼梦枠语言运用成就的同时,亦对其所反映的清前中期外来文化接受状况作一简单观照。
一是满蒙语源词。
枟红楼梦枠成书于清前期,作者本人又出身于满洲皇室包衣家庭,与皇室关系密切,自曾祖时就相当显赫。
此外,“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先后建立北朝、金、元、清,长达近800年,他们的阿尔泰语和阿尔泰文化跟汉语以及汉文化的接触和交流是不可避免的。
”[1](43)据此有论者断定,枟红楼梦枠语言会融入很多满语语源外来词。
然而,仔细考查原著,我们发现,除少数反映满洲贵族生活习俗的用语与满族有关外,枟红楼梦枠所使用语言实为康乾盛世时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已趋形成的国家共同语,并无明显的满语痕迹。
书中每位公子小姐都有几个“嬷嬷”,此词原是满语“memeeniye,memeiye”的音译;称家庭的女性长辈为“老祖宗”,称公子们作“哥儿”也是典型的满族称谓习惯,但是这些词原为汉语固有词,仅在意义上有区别。
还有一些疑似外来词的例子,比如书中活跃的仆妇都被称为某某“家的”,如我们熟悉的“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等,现在的读者会想当然地以为“某某家的”是“某某的妻子”这个意思。
但翻检清代文献,却发现用“男子名+家的”指称该男子之妻这种称谓方式并不常见。
除了枟红楼梦枠,仅在之后的枟儿女英雄传枠中见此用法,均指仆妇。
如“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
实际上,前面提到过的“包衣”,是满语词“booiaha”的汉译简称,booiaha音译全称为“包衣阿哈”,简略称为“包衣”或“阿哈”;意译则“boo”(包)为“家”,“i”(衣)为虚词“的”,“aha”(阿哈)为“奴隶”。
“包衣阿哈”,即“家的奴隶”(家奴)。
“某某家的”则当做“某某家奴”解。
此外,书中出现了两次“家生子儿”(回十九、回四十五)一词。
载于2001年枟满族研究枠的“枟红楼梦枠中的‘家生子儿’”一文认为:“家生子儿”是满语源外来词,反映了满族特有的奴隶制度[2](62)。
但据笔者所见,枟水浒传枠中宋江即经常把李逵打扮作“家生的孩儿”模样,“家生的孩儿”和“家生子儿”在意义上并无多大区别;“家生子”作为固定称谓在明代也开始有作“奴仆所产子”意,由此可知“家生子”是汉语固有词汇。
那么要想确定枟红楼梦枠中两次出现的“家生子儿”一词是否为满语源外来词,关键就在于判定“家生子儿”是否仅仅是“家生子”的儿化,意义上有无差别。
“家生子”在明清文献中俯拾皆是,但“家生子儿”作为一个词语,据笔者所见,也仅在枟红楼梦枠和枟儿女英雄传枠(回3)中出现过。
枟红楼梦枠和枟儿女英雄传枠的作者,出身一为正白旗包衣,一为镶红旗,有明显的满语背景。
当然,据此尚无法确定“家生子儿”即为满语外来词,其来源和确切含义、演变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枟红楼梦枠虽然描写的是清朝显贵之家的生活,但作者有意将“真事隐去”,在叙事时间、人物衣着等容易暴露时代特征的细节上都尽量作模糊处理。
而通过以上词语的考查,我们发现满语词源外来词在书中不仅罕见而且带有很强的隐蔽性和模糊性,可见,作者在语言使用上也同样刻意避免暴露满俗色彩。
而蒙语源外来词,金元时代已经开始进入汉语,作者当然可以毫无避忌地使用。
例如至今习用的“胡同”一词出现了两次(见回九、回八十三),“胡同”原是蒙语词“hottok”的音译,原意为“水井”,后来引申为城中小巷。
只是此意在元代已有使用,如郑德辉的枟三战吕布枠中孙坚所说“依着我先摆个胡衕阵”,张可久的小山词中也出现过两次。
明清开始普遍使用,枟红楼梦枠成书之时已融入汉语。
第三十七回,怡红院众人打趣袭人为“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这“哈巴儿”也是个外来词,是蒙语haba的音译,也作“哈叭狗”“叭儿狗”。
二是明清时代进入汉语的来自国外的外来词。
首先看一下地名,书中出现的“哦啰嘶国”(回五十二,2次),这一汉语译词又译自蒙语Oros。
今天习用的“俄罗斯”这一译法在元代已出现,如刘将孙枟养吾斋集枠卷十七,苏天爵枟元名臣事略枠卷二(3次),元王恽枟玉堂嘉话枠卷三,元姚燧枟牧庵集枠卷十九;明代有“俄罗嘶”(商辂枟通鉴纲目续编枠卷二十);在清代,有作“哦啰斯”“呃啰嘶”等,清何秋涛枟朔方备乘枠卷十八枟俄罗斯亚美里加属地考枠载:“枟属地全志枠则称峨罗斯亚墨利加,枟备考枠则称呃啰嘶亚美里加”。
而“哦啰嘶”这一译法据笔者所见,枟红楼梦枠是最早使用者之一(枟红楼梦枠某些版本也作“俄罗斯”),其后,李星沅(1797-1851)枟李文恭公遗集枠中也多次用此译名。
书中还提到“海西福朗思牙”,这个译词我们现在早已弃置不用,历代文献中也难觅其踪。
比较有趣的是“爪哇(洼)”一词,枟红楼梦枠第十回中“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得都丢在爪洼国去了”,第一百回中“(金桂)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由此两例可见,在枟红楼梦枠成书的时代,这一来自印尼语(Java)的外来词已不单纯是个地名,而是成了一句熟语。
往前追溯,就会发现此词作为地名,在宋代已经出现在汉语中(宋郑所南枟太极祭炼内法枠、周密枟癸辛杂识枠),而在明代开始有了地名以外的附加意义,用以泛指极遥远的地方,“三言二拍”和枟水浒传枠枟金瓶梅枠中都可看到类似以上枟红楼梦枠中的用法。
如枟醒世恒言枠第二十三卷枟金海陵纵欲亡身枠“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枟初刻拍案惊奇枠卷二枟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枠“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去了”,枟水浒传枠卷二十四“(西门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枟金瓶梅枠卷一沿用枟水浒传枠此处的写法“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锧入爪洼国去了”。
此外,从宋代的枟癸辛杂识枠到民国的枟杭州府志枠,上千年间,“爪哇”被写作“瓜哇”的例子比比皆是,从词源“Java”即可确知“瓜哇”为传写错误。
自明太祖时,爪哇等南亚小国即一直向明朝进贡,成祖时郑和下西洋,随郑和船队航行的马欢、巩珍,在记述其沿途见闻的著作枟瀛涯胜览枠枟西洋番国志枠中,都有“爪哇国”条。
结合我们在明清小说中检索到的材料可知,当时普通人不见得对此国有多少了解,但至少已普遍知道在遥远的海外有这么一个国家。
爪哇国成了偏远地方的代名词,“丢(撩、走、吓)到爪哇国”已成为一句熟语,广泛运用于口语之中,枟红楼梦枠对此语的运用是作者善于吸收大众语言养分的一个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