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 究竟是“图书馆”还是“藏书馆”?——发生在苏州图书馆古籍部的故事时间:2005年3月9日作者:漆永祥(北京大学中文系) 来源:学术批评网关键词:图书馆,按今人的解释,就是搜集、整理、收藏各种图书、期刊资料和音像制品,供读者阅览的机构。
然而在我们国内的一些图书馆,却仍然未摆脱古代一些私家藏书楼的恶习,把馆藏品尤其是善本古籍当成一己之私物,严锁深藏,设置障碍,使读者难以得一阅,成为真正的“藏书馆”。
笔者半年来在苏州图书馆古籍部的遭遇,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我在这里将这件事情奇奇怪怪的来龙去脉叙述如下,请读者朋友们天断,苏图的这种做法是不是“武大郎开店”?是不是一种“霸王”行为?同时,也请大家来感受苏图在一个普通读者面前摆出的所谓“尊严”。
一笔者研究清乾嘉时期学者江藩与他的名著《汉学师承记》十有余年,从事《汉学师承记校笺》课题的研究,也有了八年抗战的历史。
《汉学师承记》一书,纂成于嘉庆后期,因此对嘉道及以后从事汉学的学者未能撰传,于是后来陆续有好事者对该书进行续补与注释的工作。
我多年来舟车南北,勤访通人,出入各大图书馆,孜孜矻矻,终于搜访到了清人何秋涛、赵之谦、张星鉴、谢章铤以及民国间梅毓、曹允源等人续纂此书的史料,可惜的是他们有的未纂成书,有的只存一篇序跋,唯有赵之谦的《汉学师承续记》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残稿本三册,谢章铤的《汉学师承记注》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残稿一册而已。
但笔者却无意中在去年九月间读到《苏州图书馆藏善本图录(经部)》,该书著录清季广东新会人曾文玉纂有《国朝汉学师承续记》8卷《国朝经师经义续总目》1卷,全书4册,完整地保存在苏州图书馆。
这一信息几乎让我兴奋莫名,以至无法平静。
我觉得上天真是开了她那闭合太久的瞎眼,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不停地追踪蒐觅,终于给了我以最大的回报和安慰,使我在课题即将结项时,能够掌握到对我来说是如此重要的史料。
我当即决定:前往苏图,希望将此书复制或者钞录出来,与赵书(已经为笔者整理发表)、谢书一起刊布于世。
因为这几种书不仅对于我的课题研究,而且对清代学术的研究尤其是目前正在从事的《清史》人物传记的编纂,都将起到很好的参考作用。
二我的心早已飞到了苏州,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苏州图书馆,也没有熟人在那里工作,如果冒昧前往,恐怕不妥,最好还是事先联系一下为好。
于是,我就在网上搜索到了该馆的电话号码,接着便迫不亟待地打电话。
我在电话中先简单地说明了我目前正在进行《汉学师承记》及其续纂诸书的研究,然后说从贵馆《图录》中发现了曾文玉此书,非常非常非常想复制或者钞录全书,并且拍摄几张书影。
接电话的先生自我介绍说他叫孙中旺,是善本部的负责人,而且说我整理发表的赵之谦书他已经看到,总体感觉曾书价值没有赵书大。
我说价值大小是另一个问题,目前如何以尽快的方式让曾书整理刊布,以供学界研究是我最关心的事儿。
他说馆方对善本书尤其是像曾书这样的孤本,有严格的规定,就是不允许拍照,不允许复制,不允许钞录。
我听了之后一愣,接着又问那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我可以得到此书,比如说收取底本费之类是否可行?对方说我们不在乎钱,但可以用合作的方式来解决,而且说要向馆长申请,但馆长现在出差不在馆里。
我说请您向贵馆馆长转达我的意向,希望得到领导的大力支持。
当时正值国庆节前,我说我在节后再打电话。
可怜的我,在全国人民“七天乐”的时候,却为一部书稿而镇日不安,毫无乐趣可言。
好不容易捱过节日,到了十月中旬,我又打电话给孙先生,他说馆长已经知道了。
当然电话中说的话要多些,但总体起来无外乎还是:不许拍照,不许复制,不许钞录!我说那上次您说合作的方式该如何进行?孙先生说我们可以自己整理发表,我说你们整理那就不存在“合作”二字,但对我来说更欢迎你们自己整理,既方便又准确,但是我希望是最近,越快越好,因为我的课题快要结项,我亟需看到此书。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是又吱唔了两句,说将全书供我复制或者钞录,有点儿有点儿……。
我放下电话后想,他如果把话说全了,应该是“有点儿心疼”或者“有点儿舍不得”吧。
恰好在此后不久,一位南方大学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有事来北京,我向他说了此事,并且请老先生出面帮忙,先生说你不要着急,等我回去就联系。
而稍后又通过一位热心前辈的帮助,苏州某大学的一位校领导主动说能帮上忙,可以与苏图方面疏通。
我当时真是高兴极了,心想这真可谓是“双保险”!然而,大概过了个把月的时间,两边几乎同时传来消息,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结果就是比我自己打问的要略好些,苏图方面答应:书可以看,也可以拍一二张书影,但全部复制或者钞录,仍然坚不允许。
“双保险”失灵,让我才觉得此事远非我想像的那样简单。
苏州学术界的一位朋友说:要不他先去把书借出来,帮我将大致内容记录一下,可以了解此书的梗概。
我说:打住吧兄弟!现在无论任何人去看此书,只要提到“曾文玉”三字,苏图都会高度警觉,将此书与漆某人联系在一起。
你去万一弄崩了,以后你还得到那里看书,你如何得罪得起他们呢!三这样托来倒去就到了年底,这部书简直让我难得安宁。
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我想直接去苏图碰碰运气,但一想到又是“春运”又是春节,就只好蛰伏在家,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过了春节,我想苏图方面大概还是耽心声名全无的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于是我就写了一封长信给孙中旺先生与馆领导。
我说我研究与追寻《汉学师承记》多年,国内研究此书的成果不能令人满意,但日本学者近藤光男教授却研究此书数十年,取得了令我们国人汗颜的成就。
可以欣慰的是,我所得新材料比近藤先生还多,可以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所以非常希望得到贵馆的理解与帮助,我又列举了一系列这些年来我从国图、上海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及其他地方得到的稿本、钞本、书札等前人从未注意到的有关江藩的史料多种。
我说如果能得到贵馆所藏曾文玉此书,对我而言就太完美了。
我在信的最后说:就贵馆之情形而言,不同意全部复制,我完全理解,因为无论稿本、钞本,存世仅一部,其珍贵可想而知。
上述国图所藏之赵氏《续记》、江氏《乙丙集》以及上图《伴月楼诗钞》等,亦是如此,我亦是部分复制,其他全部迻录钞校。
如蒙贵馆能同意部分复制(比如三分之一),或者全部钞录,我亦无意见,将在春间请假往贵馆钞出,至于手续费用等,一切皆按贵馆常例,由我支付,非常希望得到贵馆的助益。
倘蒙应允复制或钞录,请问是如何收费标准?我何时前往贵馆较为方便?凡此等等,万望先生与贵馆领导相商,无论贵馆如何办理,皆请近期内在百忙之中赐示为盼!因为贵馆为国立公共图书馆,非私人藏书家,故特提此要求。
且国图、上图、北大所藏有关诸书,亦皆为海内外孤本,与贵馆相同。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古人著书,其目的在于刊板行世,化身千亿,为世所读。
因诸种原因,或散佚无存,或蒙尘插架,原是万不得已之事。
倘曾氏之书蒙贵馆襄助,整理刊布,则不仅为曾氏之幸,亦为学林之幸。
想如此善举,贵馆当能应允,亦我所深愿焉!我之所以写此信,是想给苏图方面传达这样一些信息:第一,我是一个认真严肃的读书人,而不是江湖骗子。
第二,我亟切亟切亟亟切地想得到此书,以供研究与整理之用。
第三,既然国图、上图、北大图以及其他图书馆与文物部门,我可以复制或者钞录,而且也是海内孤本,那贵馆似乎也应该如此。
第四,贵馆是国立公共图书馆,你没有理由不让我前往钞书。
此信发出后,我就觉得似乎不妙,但仍存了一点儿念想。
在我等了将近两周后,孙中旺主任终于赐了回信(电子邮件),对方显然也明白了我的“春秋”笔法。
但如果说我的去札是极其恭敬之外,略有点儿提醒他们的话,对方的回信则不仅将我的一丁点儿念想完全掐死,而且隔着千山万水,在我脸上搧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四孙中旺先生的回信,不愧是来自文献故里,堪称一篇绝妙的小品文。
为了使读者不失去一次难得的欣赏佳作的机会,也为了保持原文的风格,我先将此信全文一个标点也不少地迻录如下:尊敬的漆先生:大札收悉。
知先生在《汉学师承记》研究领域已经取得部分成就,足以和东洋人相颉抗,本馆同仁颇为欣慰,望先生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继续为吾辈大陆学人争光。
关于先生所提出的复制或全抄《汉学师承续记》愿望,很遗憾不能为先生实现,因为本馆规定所有善本书一律不许复制或全抄,制度一经颁布,无论学者丐者,贤与不屑,都应该一视同仁,无条件遵守,这也是本馆尊严所在。
国图、上图诸馆关于善本规定之严格在业界颇负盛名,若其如此轻易破例,视规章如儿戏,实不足为本馆楷模。
本馆为地市级公共图书馆,面对的读者层次千差万别,所定制度,仅为更好保护善本书而已,非有任何经济目的。
其他图书馆大多有偿调阅善本古籍,而本馆均为无偿。
本馆为公益性事业单位,从不屑于以所藏牟利。
先生所言的“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本馆一直谨遵勿废。
数年来本馆一直致力于馆藏古籍的整理和刊布,为《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存目丛书》等大型古籍整理工程提供了百余部底本,参加了国家图书馆发起的文献缩微工作,为地级市图书馆中唯一。
另外还花巨资编纂了《馆藏善本书提要》诸书,在馆藏古籍的整理和刊布方面可谓不遗余力。
当然这也是本馆基础业务及基本使命所在,也不用动辄以嘉惠天下学者为言。
近期事务繁多,故未能及时回复先生,深感抱歉,望先生海涵。
谨致春安孙中旺敬上2005年2月28日我的信是写给“苏州市图书馆善本部孙先生并烦转贵馆领导鉴阅”,因此我就将此信看作是苏图方面对我的回答,而不是孙先生的个人行为。
既然是一篇妙文,本着“奇文相与析”的态度,我们解读一下苏图这封大札的寓意:第一,因为我们“所有善本书一律不许复制或全抄”,而且是“无论学者丐者,贤与不屑,都应该一视同仁,无条件遵守,这也是本馆尊严所在”。
所以别拿你是北京大学的人,就给我们说事儿,你即便是亟需,也照样没门儿。
第二,国图、上图等将古书复制给学者,或者让学人钞录,“视规章如儿戏,实不足为本馆楷模”,应该树为反面典型。
第三,我们面对的读者,有大雅典范,也有地痞流氓。
你是天神地鬼,还是魑魅魍魉,不好甄别,所以我们把书藏起来,是“为更好保护善本书而已”,免得被你糟蹋。
第四,因为我们“非有任何经济目的”,“从不屑于以所藏牟利”,所以你提所谓“底本费”与“收费标准”,简直是玷污了本馆名节,罪莫大焉!第五,我们“一直致力于馆藏古籍的整理和刊布”,且为他人提供了那么多的底本,此足见我们的大公无私,胸怀天下,所以你少拿“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来唬人。
第六,我们藏书丰富,“为地级市图书馆中唯一”,因此见多识广,不要以为你比“东洋人”(我觉得像某些对中国不友好的日本人说“支那人”的感觉)多见到几种书,就夸自己有能耐。
第七,我们“花巨资编纂了《馆藏善本书提要》诸书”,但我们却“不用动辄以嘉惠天下学者为言”。
此种高风亮节,天下所无,也堪称“唯一”!赏析至此,我们不禁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要扼腕感慨苏州图书馆古籍部――好威风、好霸道、好“高尚”的“尊严”!五我在受了一记耳光之后,在“敬获命矣”的“唯唯喏喏”中,实实在在地领略到了苏图善本部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