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科学进展 2004,12(2):312~ 319 Advance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反实在论”还是“实在论”? 杨莉萍 (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心理系, 南京 210097) 摘 要“反实在论”与“实在论”之争是当前有关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争论的核心。
批判者指责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是“反实在论”,社会建构主义者则竭力澄清自己的“实在论”立场。
该文认为:社会建构主义是一个芜杂的思想体系,任何一种简单的结论都难免失之武断,妨碍对它进一步的认识和理解;把握社会建构主义关键在于对“现实”的理解,社会建构主义的“现实”是统一了主客体的生活的现实,它对主客关系的超越对现代心理学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对于实在论者,了解实在论特有的问题和局限性,有助于更加理性地认识和参与这场争论。
. 关键词 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实在论,反实在论。
分类号 B84-09“社会建构论”是当代社会科学研究中影响广泛又极具争议的一种研究取向。
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是该取向在心理学中的反映。
其核心纲领包含“批判”、“建构”、“话语”、“互动”四个层面:首先,批判现代心理学的主客二元对决、反映论的认识论、个体主义和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否定心理是主体对客体的反映;第二,坚持心理的社会建构性质;第三,话语是社会建构的媒介,将话语分析纳入心理学研究方法;第四,社会建构通过人际互动过程实现,主张心理学的研究重心应由内在心理结构和心理过程转向个体外部人际关系和互动。
1 “反实在论”与“实在论”之争是有关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争论的核心 自从格根1985年发表“现代心理学中的社会建构主义运动”以来,心理学围绕社会建构主义的批判和争论不绝于耳。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批判和争论呈现混乱或无政府状态。
表现为:首先,批判没有单一的“靶子”。
由于对“什么是社会建构主义”缺乏统一的界定和认识,批判者往往出于各自特定的立场或批判目的,针对某种特殊版本的社会建构论展开批判,以至于“有多少版本的社会建构主义就有多少种争论的立场”[1]。
其次,争论的焦点异常分散。
所涉及到的问题大体包括:社会建构主义是否承认客观世界的存在?社会到底建构了什么?语言的指涉性(referentiality)问题;社会建构主义自身的逻辑统一性问题;社会建构主义是否滑向极端的虚无主义或怀疑论?是否导致相对主义的劫掠?什么是理论的“真”?什么是道德的“善”?如果一切真和善都是人为建构的,还有什么东西可追求?社会建构主义是仅限于认识论,还是同时具有本体论意义?等等。
收稿日期:2003-06-30 通讯作者:杨莉萍,E-mail:lpy2908@;电话: 025-*******第12卷第2期 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反实在论”还是“实在论”? -313-近2年,随着批判和争论的不断深化,人们渐渐认识到,在上述批判和争论中,最核心的问题是社会建构主义究竟怎样看待人的认识与外在世界的关系问题,换言之,社会建构主义究竟是“反实在论”还是“实在论”?对该问题的认识将直接或间接决定其它问题的答案。
承认社会建构主义是“实在论”,意味着社会建构的只能是对客观对象的信念或认识,而不是客观对象本身;语言的指涉性和社会建构主义的内在统一性得以保留;真和善仍有其客观、绝对的标准;社会建构主义也就只能囿于认识论领域。
而假定社会建构主义是“反实在论”,就是说它认为社会不仅建构了对现实的认识,而且建构了现实本身;语言与对象之间的指涉关系、真与善的客观标准均被取消;社会建构主义就不仅具有认识论意义,而且具有本体论意义。
正因为此,2001第3期、2002年第5期《Theory & Psychology》先后两次发行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专刊,都是围绕这一核心问题展开讨论。
实在论(realism)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哲学观念,是人类理解或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
它在历史上有过多种形式,如古代素朴唯物主义实在论,近代形而上学实在论,二十世纪早期的新实在论,以及当代科学实在论等。
各种不同形式的实在论内涵不尽相同,甚至有时相互冲突。
但在最基础、最根本的层面,都坚持外部世界或人的认识对象的客观实在性,相信它们是独立于人的表征之外的客观存在。
实在论与唯心主义对立无疑,但是不能把实在论简单地理解为唯物主义。
因为哲学历经衍变,包括古典哲学的认识论转向、现代哲学的人本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思潮以及最新的语言哲学研究等,已经使得现代哲学与原来意义上的唯物、唯心对立拉开了距离。
唯物、唯心不断地被赋予新的内涵,它们原有的界限一再被突破。
现代哲学以“实在论”、“反实在论”取代“唯物论”、“唯心论”,正是要体现这种历史的超越。
反实在论(anti-realism)可以回溯到洛克关于“两种性质”的学说,经过贝克莱“我思故我在”及休谟不可知论的发展,到康德的“物自体”其思想大体形成。
康德的“物自体”既是认识的源泉,又是认识的界限。
作为前者,“物自体”独立于我们的感官之外,为感官提供材料,作为后者,“物自体”本身是无法认识的,我们只能认识它们在感官中的呈现即“现象”。
康德为人类理性划定的这一界限是现代反实在论的牢固基石,后者更进一步指出,不仅“客观世界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而且由于它与我们“无关”,大可忽视其存在。
这是以现代方式对客观实在的否定。
反实在论一般被理解为一种本体论,它与相对主义的认识论有密切的逻辑联系。
因为否定客观存在,就不可能承认有对于客观世界的唯一准确的反映或描述即“真理”。
正由于反实在论总是与相对主义结盟,许多人便在同等意义上使用这两个概念,因此关于社会建构主义的“实在论—反实在论”之争其实也是“实在论—相对主义”之争[2]。
2 批判者的声音: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是“反实在论” 对于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批判和斥责一直高过支持者的呼声。
究其原因,正如《Theory 和Psychology》杂志主编Stam(2001)所说,“一旦一个人确立了实在论立场,社会建构主义立刻就被置于反实在论的地位。
有了这样一个标的,要想说明它的哪些言论符合反实在论-314- 心理科学进展 2004年的标准因而是错的,仅仅是个引证的问题”[3]。
纽约城市大学心理学教授Greenwood(1992)在选择用以取代经验主义的心理学方法论时,在社会建构主义与实在论之间做了比较。
他认为,心理学家之所以不愿意接受社会建构主义,是因为它否认自然科学和心理科学中理论描述的客观性。
这种客观性要求以自然和心理世界中独立存在着的事实来检验理论描述的真假。
他指出,“社会建构论者否认理论命题能够提供对于外在世界的准确描述,因为在他们看来,不可能在现实与我们对它的描述或概念之间做任何比较”[4]。
Bradley(1998)在《重构心理主体》中对此表示认同。
在他看来,“话语占据了当下社会心理学研究的中心位置”,因为“它被许多社会建构主义者认为是唯一存在的现实”。
他进一步指出,对于社会建构主义而言“有关心理的谈话被视为一种文化的创造物,一种被话语塑造的副现象。
只有话语是真的,任何其他的事情都相对于话语。
所以,主观现实、人的经验和心理都不可能是真的”[5]。
除了上述直接指认社会建构主义为反实在论外,还有一种批评将矛头指向社会建构主义反实在论之“言”与实在论之“行”之间的逻辑矛盾。
如Maze(2001)指责社会建构主义一方面“否认有任何独立的被指涉的现实的存在,否认任何宣称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却又“视话语为客观实在,并假定自己关于话语的陈述是真实的”。
Maze指出,如果社会建构主义想要做出任何断言,它实际上已经私下里接受了真与假的区分。
社会建构主义因此必然陷于两难:如果它坚持否认客观事实和真理的存在,就没有理由要求任何人相信它自己的任何观点是“对的”。
反之,如果它坚持自己对于主流心理学的批判,就不可能真正做到“取消”现实和真理[6]。
Nightingale与Cromby(1999)认为, 对语言和话语的高度关注曾经为社会建构主义赢得了声誉,它在消除和解构主流心理学的霸权方面确实取得了成效,但完全否认文本之外的存在,只能作为社会建构主义早期用以解构的工具,从近期发展来看,它给社会建构主义带来的问题远胜于它所解决的问题。
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对客观现实与真理的否定最终将使社会建构主义成为自我解构的利器。
在他们看来。
社会建构主义应该在保留人的行为与心理状态的社会历史性的前提下,放弃反实在论和极端的相对主义立场[2]。
此外,在社会建构主义内部,有少数心理学家欣然承认社会建构主义的相对主义及反实在论立场。
如Edwards 等人(1995)在《死亡与家俱:修辞学,政治学和神学抵制相对主义的最后防线》一文中,就公开为反实在论和相对主义鼓与呼。
他们称反实在论与相对主义是“学术立场的典范”,是人的研究和社会科学研究“唯一适当的基础”。
为了说明相对主义的价值,他们首先列举了社会科学中最常被用来抵制相对主义的最后两道防线:要么用手敲着桌子证明它“确实存在”,要么举证死亡、痛苦和疾病是“客观事实”。
Edwards 等随即指出,家俱和死亡的“真”并非来自于它们本身,相反,它们都是社会的建构[7]。
社会建构主义作为当代人文社科领域的重要思潮,已有不少文本译成中文,亦有中文评论性文章出现,其中与本文论旨密切相关的有苏国勋先生的“社会学与社会建构论”和美籍第12卷第2期 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反实在论”还是“实在论”? -315-华人学者曹天予的“社会建构论意味着什么?”。
二者首先都肯定社会建构主义深化了我们对科学与社会关系的理解,同时又都对社会建构主义的反实在论和相对主义立场持批评态度。
苏国勋先生在文中指出,“与现象学和常人生活方法论不同的是,它(社会建构论)的目的在于论证,不仅社会实在是社会建构起来的,自然实在也同样如此”[8]。
曹天予则指出,“根据这种学说,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知识决不是存在于世界之中的事物的表象,相反,它是我们社会的建构”。
他随后质疑,“为什么你的(指社会建构主义)建构物对于其他人的也许是与你相冲突的建构物拥有特权呢?”[9]。
3 支持者的声音: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是“实在论” 这种声音主要出自社会建构主义者对批评的回应或答辩。
事实上,与其说社会建构主义者自认“是实在论”,毋宁说他们更想说明自己“不反实在论”。
特别是对于社会建构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Gergen而言,因为他既不承认自己反实在论,也不接受实在论,他一再宣称社会建构主义在本体论上保持“缄默”。
尽管如此,仍有一些社会建构主义者希望澄清或证实自己的实在论立场。
Gergen(2001)指出,将社会建构主义视为“反实在论”是一种误解,批判者没有注意到他于多处、多次对“指涉性(referentiality)”的描述[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