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的告别》评论
《影的告别》这首诗歌,写于1924年9月,收入鲁迅散文诗集《野草》。
《影的告别》与《野草》集中的《墓碣文》、《死后》、《死火》等篇什一样,写离奇诡谲的梦境,读来晦涩难懂。
我们只有了解了诗人当时所处的社会状况和诗人自己的思想情态,就不难体味诗歌所蕴含的意义。
正如鲁迅晚年所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
”
1924年,正是鲁迅在精神上处于第二个寂寞苦闷的时期。
“1920年末《新青年》团体的分裂,标志着‘五四’退潮时期的开始。
……那些在‘五四’高潮中一度热血沸腾,勇于反抗旧社会、旧礼教的新式青年,在‘五四’退潮后,却变得消沉、颓唐。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
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面对依旧“太平”的街市,日渐沉默的青年,作为主张战斗要
带“兽性”的革命斗士鲁迅,自然感到“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的寂寞,他不得不发出:“新的战友在哪里呢?”的呼唤!《影的告别》,正是诗人孤独,彷徨心境的写照。
诗歌以象征手法,写影与人告别时的一席话。
这个“影”无疑是诗人自己的象征,这个“人”(“朋友”)当是将来的黄金世界里”的热血青年。
在人们的日常经验中,“形”与“影”可谓须臾不可分离,无论
是“影”告别“形”,还是“形”抛弃“影”,似乎都是难以发生的现象。
然而,“形”为实,“影”为虚,由这种虚实相伴相随的关系,人们可以引发无数的联想,比如,人的生存、生活为实,人的思想 、理想为虚,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就是一种“形”与“影”的关系。
人的思想 、理想依附于生存、生活,但在一定条件下,人的思想 、理想又确可以借助于如言语、纸张、影视等媒介,别离了一个人的生存、生活,而独立地在另一个世界生发影响。
我举这样一个例子,是想说明,在诗性的空间,鲁迅的“影”来向“形”告别,自有其理趣所在,并非表象的不可思议。
并且,鲁迅在“影”的告别时,预设了一个“人”——
即“形”,“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亦颇有意味:本来,在人的梦境中,就允许出现任何荒诞的场景,况人在深酣的睡眠中,是不会关注现世的时间的,自然也不会关注到光线中的影子,一直相随的影子,此时似乎已不存在了。
因此,在睡到这个恍兮忽兮的梦中时分,出现影子告别的独白,读者是不会感到突兀的。
由诗篇的布局,我们可以把“影”告别的独白,看着是一种梦呓,然而,它们却不是那种不知所云的梦呓,而是每一句都隐含着现实逻辑的支撑,这样,它们就成了诗,神奇的超现实的诗。
在人的视觉经验中,“影”往往是陪着“人”——“形”,盘桓于大地之上,它既不会脱离人的脚步的牵系,向上飞升到所谓天堂,亦不会破开泥土的屏障,向下潜至所谓地狱。
至于有些人类允诺的未来的黄金世界,
对“影”也不会有什么吸引力,因为“影”无论是落到黄金还是白银上,都不能改变其灰黑的性质。
因此,作为“影”的这一段开场白,并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然而,读者们都知道,在“影”的独白中,还寄喻着鲁迅先生的一种精神世界,这就值得深入探究一番了。
不乐意去“地狱”,似乎好理解,《野草》中的《失掉的好地狱》篇,即表达了鲁迅对那种人间“地狱”的一种鄙视。
但不乐意去“天堂”,去将来的“黄金世界”,于一般人而言,就有些惊世骇俗的意味了,因为那都是一般人所梦寐以求的地方。
对于天堂,天性就是一个深刻的怀疑主义者的鲁迅,实际上从未信任过,在鲁迅的全部创作中,似乎就没有出现过一丝出离人间的天堂光亮,而散文诗集《野草》的主色调,就是一种炼狱的灰暗,衬着影子的彷徨。
至于将来,不错,鲁迅曾相信过“进化论”,相信新的必然战胜旧的,青年一定胜于老年,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嘲弄了他,终使他对“将来”幻灭——一个本身即充满局限、缺陷的人类,显然是不可能生发出纯粹纯净的未来的“黄金世界”的。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这一句诗中,诗人为“影”寻找了一个地方——彷徨于无地。
关于“无地”,我以为,可以理解为虚无之地,不存在之地。
对于现实生存的人来说,要描摹它的特征,似不可为,它似乎是如陶渊明的“桃花源”之类的虚幻存在,但还要遥远还要消极,它没有陶渊明的那些鲜活的场景,版图上涂满了白色的孤独,似乎正好适应着虚幻的“影”的彷徨。
“彷徨”二字,在这里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字眼,它不仅是《影的告别》这首诗的主调,更已成为鲁迅一个时期的精神世界的符号。
《影的告别》创作于1924年9月24日,而这一年,也是鲁迅重要的小说集《彷徨》开始创作的时间,鲁迅在精神上,正处于他的第二个寂寞苦闷期。
《新青年》团体已分裂,“五四”已退潮,曾经的战友们“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遗下孤独的他,成了布不成阵的游勇,“依然在沙漠上走来走去”《〈自选集〉自序》。
与此同时,鲁迅的个人生活也不顺意,与章士钊的官司,与现代评论派的笔战,尤其是家庭内部,与二弟周作人的失和,都使得鲁迅的情感受到深深的伤害,由此大病了一场。
因此,这一时期,鲁迅的心境是灰暗的,幻灭的,而本来就有着灰黑性质
的“影”,无疑与他的彷徨着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某种合拍。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
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这一段出现了与诗篇前面的句子结构相近的两个句子:“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与上一段的“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与诗篇开始的“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它们的前后呼应,不仅在一种相近句式的复沓中,增强了诗意的浓度,更是在一种节奏的回环中,突出了“影”彷徨的效果,令人回味不已。
这一段诗中,“影”新出现的一个动作亦令人关注,“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表现了试图有所行动而又无奈的“影”,竟想以虚无的酒,来麻醉自己虚妄的存在,麻醉虚妄的存在中的苦闷,希翼能模模糊糊地
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然而,别离了“形”的“影”的悲剧是,它无法远行,行不了多远。
如果所处的是黄昏,行程的尽头便是吞没它的“黑夜”;如果所处的是黎明,行程的尽头便是使它消失的“白天”。
这一段诗意,可谓是对诗篇前面的“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
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这一段诗意的变奏,回旋,同样是以一种诗的语言艺术,表现了“影”彷徨不已,难以告别的情景。
“你还想我的赠品。
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
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这一段诗思颇为复杂,似乎可越出诗人自己分裂出的“形”与“影”的关系来理解,它令人联想到鲁迅与他的青年朋友们,及所处的时代之间的关系。
“我愿意这样,朋友——”与前面的“朋友,时候近了”的伤感、绝望相比,有着最终作了选择之后的坚定,坦然。
现在,卸去了所有牵系的“影”,成了一个彻底的孤独者,它别离了“形”,别离了“天堂”“地狱”“将来的黄金世界”,甚至它赶赴的“黑暗”中,亦没有别的影存在——这是一种何等纯粹的“黑暗”,使得“黑暗”本身似乎亦泛出了一种神奇的光亮。
许多读者曾经阅读过这样的诗意:一滴雨水落进了大海,在符合逻辑的想象中,这滴雨水将与大海在一种无限中相互溶解,直至微小的躯体遍及了大海,从而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了大海。
一条影子的沉入黑暗,亦可作如是观,并有了诗篇的最后,“影”这样满意的独白:“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然而,作为鲁迅的读者,我们应不仅止于此,应将诗篇的诗意继续延伸下去,就是“影”不仅拥有了这“黑暗”的世界,而且由于它的让出了未来的光明,从而使得这光明是如此纯粹,透澈,实际上成为
了“影”另一种意义上的建设,拥有。
一首杰出的诗篇,应有着多重的解读,《影的告别》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对这篇散文的理解和评论,也只是在《影的告别》这首意象丰富、意境丰厚的诗中艰难地踏出了一条小路,以助读者领略小路两侧那目不暇接的风光。
而要探险得更多的风景,读者自可离开这条小路,探入路侧的那蓊蓊郁郁、广阔深邃如原始森林一般的鲁迅的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