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物报/2015年/12月/25日/第006版
研究
对文物保护修复理念的一点认识
从埃及法老黄金面具的修复争议说起
陆寿麟
今年初,媒体报道埃及法老黄金面具遭到损坏,并对其受损和保护修复过程作了全面客观的调查,其中涉及了文物保护修复的理念、原则和方法问题。
这些问题在我国也普遍存在,很值得进行充分的讨论。
我没有看过埃及法老黄金面具及其残损修复的实物原件,仅见的照片又很难反映出它精细的真实面目,所以只能结合文物保护修复的理念和方法,原则性地发表一些个人理解和认识。
报道称,举世闻名的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由于博物馆工作人员不当操作,遭受了不可逆转的损坏;黄金面具的胡须在清洗时掉落;由于使用了不当的修复材料,选择了环氧树脂粘合剂来粘黄金面具是技术上的倒退……个人认为,如果这是一些并不了解文物保护修复的理念、原则和方法的业外人士的批评,可以理解,无可非议。
而有相当部分的业内人士也一起议论纷纷,耸人听闻。
这种观点,不仅会给文物保护修复工作者带来无形的压力,而且会让文物保护修复工作者无所适从,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
文物保护与修复的核心是对文物价值的全面保护。
文物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在社会活动中遗留下来的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遗迹遗物。
文物的实体是文物价值的载体,所谓文物的保护从表面上来看,是对文物实体的长久的、尽量完整的保存,是“延寿延年”。
但是,从根本上来讲,由于文物是以自身固有的价值内涵来支撑的,所以文物保护的核心是对文物价值的全面保护,不能让其遭受损害。
虽然在流传过程中,文物会依附更多的历史信息,但是其价值内涵从根本上是不会增添的,对文物的利用研究工作是对它价值的不断认知和揭示,不断发掘和发挥它的社会功能。
而文物的修复,顾名思义是对残破了的文物修整复原,来展示它完整的全貌。
根本上来讲是有效地体现它的价值。
例如考古发掘出一堆陶片,它的价值是在拼合粘接成型后,才有可能通过地层学、类型学研究来显示它的学术价值。
有人说,文物的保护修复技术是伴随着文物的产生而产生的。
这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尽然。
所有文物初始阶段都是经过人类对原始材料进行加工而利用的实用品。
当然也会有部分是工艺美术作品,还不能称作文物。
在产生和使用过程中,可能存在缺陷和损坏。
对它们的修复是为了更有效地发挥它的实用功能。
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其中部分实用品因为它的艺术价值或者是纪念意义而成为了收藏品,对它们的缺损的保护修复是为了更好地体现出艺术品的完整性或者能更好地体现出它的艺术价值,着重于对它的外观、外貌的鉴赏。
文物,不仅仅是对古代艺术品的收藏和鉴赏,不仅仅是指古董、古玩,更重要的是指具有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的遗迹遗物,通过对它们的研究来还原古代社会,包括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科技等方方面面,反映社会发展的历程和面貌,为今天的社会生活服务,也是社会发展的借鉴。
文物保护的核心就是有效地、全面地保护文物所固有的价值,对残破文物的修复也是为了有效地体现和展示它的价值,为子孙后代留下珍贵的有形和无形的文化遗产,或者说物质和非物质的文化遗产。
所以对文物的保护、修复的效果的评价标准,应该以文物价值是否得到有效保护、保存,以及文物价值的有效体现和展示为依据,不能以古玩或古代艺术品的所谓完美无缺作为主要的评价标准。
埃及法老黄金面具的修复经历。
报道中介绍,黄金面具的胡须在2014 年8 月曾经掉落过,
但是1922 年面具从墓葬发掘出土时胡须和面具就不成一体,1924 年开始在博物馆展出长达20 年,胡须和面具本体一直是分开展出的,直到1941 年文物部门考虑到展出效果的完整才粘合在一起。
文物修复工作者采用了当时的技术和材料将其修复,维持了70 多年,应该是相当成功的修复,面具的价值没有遭受任何损害,又体现了它的艺术完美。
这充分证明了当时埃及的文物修复工作者有丰富的修复经验,精湛的技艺,较高的水平,从科学技术的角度来看也是成功的范例。
单从粘接技术来讲,断裂口的对口粘接难度很大,粘接强度也很难满足要求,对于粘接材料要考虑材料的内聚力,更要有与被粘接物体间的附着力,以及材料本身的耐老化性能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出土时黄金面具已经在墓室内保存了3300 多年,合金成分本身的腐蚀矿化作用,出土后近一个世纪在自然环境中的劣化反应,产生了物理化学性能的下降,断裂的产生也是非常正常的现象。
关于修复痕迹。
据报道称,黄金面具下面与胡须间出现了一层凭肉眼都很难发现的淡黄色的粘合剂。
这种修复痕迹是否到了可怕的程度?对古代艺术品或者古玩而言,往往有一些人出于某种原因,总愿意将它们修得“天衣无缝”。
而对于具有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的文物而言,是否要做到天衣无缝是有争议的,所以也有一些人提出了“可识别则”“艺术品不搞创作性复原的原则”……以防“乱真”,影响到古代文物的原真性,影响对文物价值的研究、揭示和展示。
所以有人就具体地要求文物被修复部分近看要与原件有区别,远看就看不出。
但是如果过于强调可识别,会给文物保护修复工作者造成很大的困惑。
例如,要求文物修复部分与原件之间平面有错落,色泽、色调有差别。
在与国内文物修复大师们讨论这个问题时,我问“谁能真正做到不可识别”。
一致的结论是,对于真正的文物专家和文物修复专家而言,不可识别是不可能的。
退一步讲,即使在感觉器官很难辨别的情况下,多种简单的技术设备都能帮助我们来识别,例如常用的紫外荧光技术、X 光探伤技术、红外技术等各种可视性的检测方法都能做到。
当然我们并不想排斥可识别的原则,作为一个原则是对的,以防乱真。
但是过分地强调可识别的原则,以至于文物修复工作者无所适从,平面错落多少为好,色差多少为好,但也不必要求做到不可识别的“天衣无缝”,事实上也不可能。
当然对于艺术品来讲,还是应该尽量做到和谐协调给人以美感。
特别是艺术家的艺术作品,它包涵了艺术创作的理念、艺术手法、艺术风格,已经残缺了的是无法还原的,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创作性”地复原。
对于考古发掘品的修复,像前面讲到对出土陶器的修复等,重要在于它的学术价值的体现,从来就是明显的可识别的。
黄金面具在修复过程中,在断口部分残留了凭肉眼都很难发现的粘合剂痕迹。
对这个问题如何看待?因金属表面不是多孔疏松体,在粘合时残留的粘合剂是不难清除的,即使留下了一些不可发现的修复的痕迹,也并没有错。
何况胡须与面具本体之间发掘时原本就是松动的,我并不了解它是一体而断裂的,还是靠榫卯结合,或是镶嵌结合的,不管原物状态如何,在连接处可见到保护处理的痕迹也是无可非议的。
关于保护修复材料。
埃及国家博物馆粘合面具使用的环氧树脂遭到很多人的质疑,甚至有人说选择环氧树脂来粘合黄金面具是技术上的倒退,认为随着修复技术的发展,有更好的粘合剂可供选择。
还有就是所谓的使用可逆材料来修复文物是一个共识。
首先关于材料的可逆性问题。
可逆过程是指完全恢复到原来状态的过程,在文物保护修复实践中,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从材料的物理化学性能和反应机理来谈,仅从直观上来看,文物中的脆弱部分经过保护材料的处理加固以后,一旦有新材料问世,企图用新材料来替代原有加固的材料,我们有条件把原有的加固材料完全从被加固的脆弱的文物本体提取出来,并使被保护的文物本体恢复到保护处理前的状态吗?有人说材料是可溶可熔的,所以可逆。
其实可溶、可熔的材料,也需要加热或搅拌溶、熔后才能使用,已经在文物上固结的材料,如何溶、熔后取下来又不影响到文物本体?更何况材料经过一段时间老化后,其可溶、可熔性已经发生了变化。
所以可逆性的原则仅仅是良好的愿望,一种知识性的误会。
我个人认为对文物保护的方法和材料的要求:一是不要对被保护文物本体,特别是对文物内含的价值信息产生伤害,二是不要在今后的文物保存中产生后遗症,既有
利于文物的保护,又便于在文物保存过程中,不影响以后必要时再作保护技术处理。
另外,也不必过于强调文物保护材料的耐老化性能。
如果不耐老化,很快失效,就需要不断对文物进行保护性处理,而每一次干预,每一次保护修复处理都难免对文物造成一定的伤害,是不可取的。
如果所用的材料耐老化性能确实很好,但是在文物保护修复和保存过程中会对文物造成伤害和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为文物的保护、保存设置了一个终止期,更是不可取的。
在不对文物造成伤害,又不至于产生不可挽回的后遗症的条件下,对文物保护材料,当然要求越耐老化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