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和《饮水词》
冯统
《读书》1982.11.
纳兰性德(一六五四——一六八五)是清初的重要词家之一,王国维诩为“北
宋以来,一人而已!”夏承焘先生以为“他是满族中一位最早笃好汉学而卓有成
绩的文人。他的令词,是五代李煜、北宋晏几道以来一位名作家。”
纳兰性德少年科第,席芬名阀,风度濯濯,足以睨视余辈。然而,这位相门
公子却能结义输情,礼贤下士,尤爱交结颇为清廷畏嫉的江南士子。这在文网密
布、满汉之见甚深的清代初期,是需要些胆力的呢!特别是吴兆骞因科场一案谪
戍宁古塔,纳兰性德极力营救,乃得生于榆关,生馆死恤,最为感人。三百年来,
传诵不绝。则纳兰之襟抱、气谊俱高,不止其文字足传而已。
但是这位才气横溢的贵胄公子并没有因为家世的高贵、自身的显赫和官场紧
张的活动而停止文字著述。在他短短的一生里为我们留下了《词林正略》(未传)、
《通志堂集》等书。尤以《通志堂集》为巨,包括诗、词、文、赋、杂识、经解
诸作。著名的《饮水词》(包括一部分《侧帽词》)就收集在里面。另外,还考订、
编辑了《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陈氏礼记集说补正》三十八卷。编选了《今
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选》等书。这些著述都是他在征鞍和杯盏的周
旋中抽暇完成的。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孜孜向学的毅力和博大精深的才情,是很
难在短短的十一、二年期间完成这样浩繁的巨帙的。
流传下来的纳兰词有三百四十八首。这些作品,跟他各个时期的环境、生活、
思想感情的变化密切相关,生动地反映出各个时期的不同面貌。
富丽堂皇,绮罗香泽的生活描写,在《饮水词》中并不多见,大约不过三、
四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生查子》“散帙坐凝尘”。这可能是诗人早期的作品。
那时,他入世不深,正过着锦衣纨袴,饫甘餍肥的贵族生活。富贵场中、温柔乡
里自然易于产生吟风弄月,雕红缕翠的作品,生活如此,未足深怪。
悼亡哀痛的作品,在全部词作中占有相当大的篇幅。纳兰前夫人卢氏过早死
去,伉俪情深,无以自遣,这对于敏感、多情的诗人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这
位富贵场中的幸运儿开始真正尝到了人生的凄苦,在精神上留下一条永远不能平
复的伤痕。同时,也改变了他创作的倾向,满腔的哀戚就情不自禁地流露于词章
了。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於中好》“亡妇
生辰”、《青衫湿徧》、《青衫湿》“悼亡”、《沁园春》“瞬息浮生”等皆是。这些作
品感情真挚,笔触细腻,以平实的语言谱出了哀婉的心境,声声血泪,感染力很
强。纳兰性德的词风由此一变,转向了凄婉、悲慨、郁结。
不能和所爱的人结合,成为诗人一生的憾事。这个创伤较亡妻之痛更难弥合,
长期折磨着他,在词章里也屡有流露。这也是诗人在作品中用“愁”“恨”特别
多的原因之一。张任政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饮水词中用‘回廊’‘梨花’特
多,意必于时于地,有所实指。”其实“梨花”很可能是写亡妻的背景,“回廊”
则恐怕是与恋人相会的场所了。富贵荣华妨碍了爱情的自由,爱情生活遭到了摧
残,纳兰没有象贾宝玉一样试图冲破樊篱,也不具备象曹雪芹那样为封建社会唱
挽歌的条件。他是皇家的侍卫、相国的公子,终究逃不脱社会、家庭安排好的道
路、只能把自己的难言之痛写入词章,对社会、对权势略表其郁挹与幽怨而已。
这一类作品含蓄沉着、深厚凄恻,尽洗前人恋情词的脂粉气息,因此格外感人。
陈维崧评之为“哀感顽艳”,似未尽其蕴。
康熙几次出巡都把纳兰带在身边,他还远赴梭龙安抚诸羌。在长期的旅途中,
尽览山川的宏丽,也饱尝跋涉的艰辛,同时也拓展了词境。在创作上,除乡思以
外,也出现了一些境界开朗、气势宏大的作品。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引录的
《长相思》以及《梦江南》十首等。
“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心怜,见贤必慕。”这是丁药园祭文中的话。
纳兰性德极重友情,他的生平好友如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陈维崧、姜宸英
等,都是不得志的文人。他以文会友、虚己纳交,摆脱了种族、贵贱的偏见,这
当然也是纳兰热心汉文化的表现。几位朋友对他艺术上的发展,也确起了不少作
用。以小令见长的纳兰,自和顾贞观相识后,长调词遂骤然多了,不能不说是受
顾词的影响。这些长调词或叙事,或议论,嵚崎磊落,气韵纵横,一反其小令比
较纤弱的毛病。
对于他的词,也有不同评价,比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容若《饮水
词》,在国初亦推作手,„„然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余所赏者,惟《临江
仙》、《天仙子》、《酒泉子》三篇耳,余俱平衍。又《菩萨蛮》‘杨柳乍如丝,故
园春尽时’亦凄惋,亦闲丽,颇似飞卿语,惜通篇不称。又《太常引》云‘梦也
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又说:“容若《饮水
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凄婉之意。”这显然是偏见,纳兰词有如天生丽质,
毫不加以粉饰,主张意内言外,含蓄沉郁的常州派词人是不会欣赏的。陈维崧评
《饮水词》“哀感顽艳”。顾贞观评作“凄婉”。丁药园把它比作“名花美锦,太
液波澄,明星皎洁”。徐釚说“词旨嵚崎”。聂晋人说“香艳清新、婉丽俊逸”。
谭献称之为“词人之词”。况蕙风说“纯任性灵,纤尘不染”。各人所说,见仁见
智。平心而论,还是王国维的“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
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恰到好处,可谓高出他人一尘。
所谓“自然之眼,自然之舌”就是能把朴素、真切的感受,毫无掩饰地表达出来,
使作品具有了更加强烈的感染力。
李后主而后,词坛流派纷起,各标宗风,却少有人再达到李的境界。词经过
元明两代的凋敝,纳兰性德以一个进入中原不久的满族青年,却能扫除浮嚣,使
南唐坠绪得以重支,对于词学的发展,其功不小。可惜他还没充分发挥才华,就
过早去世了,如果天假以年,他在词的风格上很可能转向苍劲、俊迈一路。因为
在他死后三年,家庭开始走向败落,这将给诗人造成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康熙一朝的文化最为繁荣,为有清二百多年学术和文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词坛先后兴起了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派和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两派各以温柔
敦厚和骏发绰厉而风靡一时。但是,在创作较为自由的清初词坛,作家如林,风
格各异,也绝非两派所能牢笼。纳兰性德就是以取法南唐,情致深婉而濯立于当
时。平心而论,从抒写的内容看,纳兰显然没有朱、陈那样深厚的明、清易代之
感受,显得消极;从当时词坛总的发展趋势看,纳兰和朱、陈同是在努力转变元、
明词的庸弱风气,他们的客观效果一致,都产生过积极作用。
《饮水词》,天风阁丛书之一种,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