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
故事中的角色是人,故事情节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所以人们经常说情节是性格的历史。
莫言的《生死疲劳》塑造了一群人物,其中主要人物是西门闹、蓝脸和洪泰岳,而西门闹则是1号主人公。
西门闹是一位善良、勤劳的好地主,土改时他的土地被“共产”,人被枪毙。
西门闹死后在阎王殿上喊冤,阎王让他进入轮回,托生为驴、牛、猪、狗、猴五种动物,之后又托生为人—大头蓝千岁。
莫言借用佛教的“轮回”,叙述西门闹的故事,只是在形式上让人变成五种动物,人与动物的转换并不是为了延续人物的成长过程,也不是为了挖掘人性的深度。
而是将西门闹悬置在一旁,转而去讲述那些动物的故事。
动物鲜活了,生动了,人物的性格却断裂了,僵化了。
将人变成动物,莫言显然受了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的影响。
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把人变成甲壳虫,只是使人在外形上异化,甲壳虫仍然背负着人的灵魂,从而便于探讨人处在困境中的可能性。
人的变形,是为塑造人物和强化主题服务的。
莫言没有能学会《变形记》的精华,只是学了皮毛。
他笔下的动物不过转化了叙述视角,变化了时空关系,类似川剧的变脸,脸变心不变。
动物性截断了西门闹人性的发展关系,或者说动物性取代了人性。
西门闹的情感矛盾和心灵历程被动物的狂欢淹没了。
卡夫卡在动物性与人性相比的落差中,完成的是对人性的拯救。
而莫言恰恰相反,他消弱的是人性的尊贵与高傲,起初是有着敢于反抗的充溢着血性的西门闹,经过轮回变形,逐步成为痴呆、麻木的畸形怪胎蓝千岁。
小说的篇幅很长,故事很多,情节也很丰富,但是与西门闹有内在联系的故事与情节并不多。
就如同莫言的语言膨胀已经远远游离于他的主题之外。
读者看到的西门闹不过是个脸谱化的扁平人物。
莫言并不在意去塑造一些有血有肉的圆形人物,他在这部小说里是把所有
“一切来自土地的最终还将回归土地,”的人物都变成道具——演化主题的道具。
他的主题是:
这一理念与他描述的半个世纪的中国农村的历史不搭界,描述历史成了莫言的第二主题,读者感觉着第二主题已经遮盖了第一主题。
莫言也徘徊于两个主题之间,失去了起码的真实感与现实感。
至此我们认识到这本小说原来是主题先行,图解理念的作品,难怪所有人物不过是莫言的道具罢了。
蓝脸与洪泰岳也是莫言的道具,都是脸谱化的扁平人物。
蓝脸是西门闹在雪地里捡回的孩子,西门闹收留了蓝脸,蓝脸拜西门闹为干爹,给西门闹当了长工。
西门闹被枪毙之后,蓝脸娶了西门闹的妾迎春为妻。
蓝脸在土改时分到了土地,不加入合作社和人民公社,终日劳苦于一亩三分的土地上,坚持了半个世纪,一直熬到人民公社解体。
支撑他精神的是一个传统的小农观念:“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他的性格是“一根筋”,认定一条理一直走到黑。
莫言在《莫言对话新录》一书的305页中说:“一旦逃离了土地,农民没有了根本,蓝解放以进城当官的方式离开了土地,西门金龙以开发旅游的方式毁掉了土地,只有蓝脸,他坚守了土地,他是古典农民的活化石。
”正是这块“活化石”寄寓了莫言关于“农民与土地”关系的理想,所以蓝脸成为诺奖评委马悦然等人眼中的英雄。
马悦然等人只是从政治价值出发,并不了解中国的国情。
这块“活化石”在中国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在只讲“阶级斗争”的国度里,一个公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只能毁灭——不在土改和合作化运动中毁灭,也要在人民公社运动和“文革”运动中毁灭。
“文革”中有一句口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莫言的那块“活化石”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敌人,怎么能不灭亡?脱离了社会环境的“活化石”是不可能存在的。
洪泰岳是与“活化石”蓝脸相对立的人物,与蓝脸构成了矛盾的双方。
这位跟着共产党干革命的农村干部,根红苗正,积极参与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文革”等共产党领导的各种运动。
他把蓝脸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坚持着与蓝脸的斗争。
改革开放之后,农村实行分田到户的生产方式。
洪泰岳却反对改革,成为了改革的对立面。
这种突兀的改变,违背了这个人物的逻辑性,是明显的败笔。
小说中的人物虽然是作者塑造的,但他们一旦活动起来,就有了自身的逻辑规律,他们可以背叛作者的创作意图,但作者若强行改变他们,就显露出虚假和牵强附会。
洪泰岳多半辈子都在农村基层工作,对于人民公社存在的所有弊端一清二楚,更了解改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事实上,我国农村的最早改革也是公社干部领导的。
按照洪泰岳这个人物自身行为逻辑,他应该是积极拥护改革的。
他在以往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坚决执行党的政策,这次怎么会反对党的农村改革呢?这个人物言行的前后矛盾,是莫言的“道具意识”造成的,莫言只想把每个人物都当成演绎主题或理念的道具与符号。
莫言为了演绎“共产党老干部与改革开放时代财富暴发户共同毁灭”的理念,强行迫使洪泰岳抱住西门金龙在炸药的硝烟中同归于尽,洪泰岳还用生命的最后力量念出半句《国际歌》的歌词。
历史的真实情况是洪泰岳这样做农村工作的干部,正是农村改革开放的带头人,这是顺应了历史前进的潮流。
莫言通过蓝脸的单干,对“合作化”进行简单否定,是缺乏常识的表现。
莫言并不知道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国东三省和河南、山东、湖北、等地农村,已经在探讨重新建立“合作组织”的问题。
合作化适合发展生产力,一家一户的单干毕竟是落后的生产方式,只能被历史淘汰。
况且蓝脸的单干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国农村的家庭生产承包责任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前者是土地私有,后者的土地归集体所有。
莫言费力演绎与赞扬的理念不过是逆历史发展大趋势的落后理念,也许这正是诺贝尔奖评委会想看到的。
莫言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脸谱化的扁平人物,例如蓝解放,他所有的爱情都是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的。
他与庞春苗之间并没有共同的情感基础,却爱得死去活来。
蓝解放接着又与前妻的姐姐黄互助同居,同居的目的是用狗的姿势做爱。
莫言之所以让蓝解放与庞凤凰发生乱伦关系,就是想表明大头蓝千岁是乱伦的产物。
莫言显然是为了模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结尾处,奥雷良诺与姑母乱伦生下了一个带尾巴的孩子。
马尔克斯是用此来象征不进行改革的社会和家族必定灭亡的命运。
莫言的蓝千岁象征什么?用意何在?显然他不是想证明蓝脸家族必然灭亡的命运,因为蓝脸是他殚思极虑塑造的历史英雄。
莫言只是在告诉读者他学的是《百年孤独》!为模仿而模仿!
模仿很难产出真情,莫言对他作品中的人物没有深情,没有爱,没有悲悯,没有祝福。
所以他塑造的所有人物都没有行动逻辑,没有心理动机,没有成长轨迹,没有人性的特征。
他们都是莫言嘲弄、羞辱的对象,莫言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们为驴为猪为狗为牛为猴为白痴。
让他们散发着粗鄙和丑恶。
莫言多次说“文学就要揭露、批判人性的恶”《生死疲劳》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表现人性恶的道具,也只能是脸谱化的扁平人物。
莫言最后也不放过他的人物,他在小说结尾处,对他们进行残酷的屠杀,让他们成批地悲惨地告别尘世,不得善终。
莫言还在小说中心安理得地说:“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们自己必然的命运。
”他在强迫读者也认同他强行加在人物身上的命运。
写到这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话,他在《被侮辱与损害的》当中说:在那些漫漫的长夜,在我兴奋地怀着希望与梦想,对自己的作品怀着热烈的爱的时候,这时候,我和我的幻想,和我自己所创造的人物一同生活着,和他们的命运共欢乐,有时还为我那朴实的主人公流出了最真诚的眼泪。
这段话与莫言作品相比较,我又想:莫言到底是怎样一位作家?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冷酷残忍的叙述。
是我们民族的劣根性在他精神上留下猪尾,还是那段残酷的阶级斗争岁月严重扭曲了他的心?
不只是莫言的作品缺乏爱,许多著名的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也缺乏爱。
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