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集市◎我选取一个早晨,寒冷,有浓烈的白雾,开始我的乡村旅行。
汽车在浓雾中慢慢穿行,像只迷路的昆虫,扑面而来的,是懵懂的白色,不知清醒着的是路,还是昆虫。
道路两边,是隐约的村落房舍,在雾中反显得清朗。
雾是秘密的尘染,从它的隐身处源源而出,呈自由的形态,包围了颜色,填补了空间。
这构成了我记忆中最初的部分。
被弥盖了乡村集市,在远处也在我内心的深处,很长时间,我不想把它惊动。
◎到了一座桥,看到了水泥的栏杆,据说集市就在桥的旁边。
但听不到集市的喧哗,一切像雾一样静。
几个人推着自行车桥上走过,是赶集的人吧,我们跟着他们,小心地从桥头走下去。
小路上铺着碎的砂石,在潮润的湿气扑打下,呈现一种暗淡的姜黄。
我们只能看到很近的景象,近处却没有集市的踪迹。
下了一个坡,突然就闻到了一种气味,是大料的香气,在雾气的氤氲中,露出了摆在地上的香料摊子,近了看,是一堆八角茴香,边上柳条筐里是花椒,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老头端坐着,抄着手,盯着他的东西。
花椒和茴香大概是当年新下的,所以特别地香。
簇新的,肉感的香气,用绒细的尖刺刺激着我的嗅觉系统。
◎——农舍院落中的灶间,炉灶下燃着柴火,铁锅里放了肉,添了水,抓一把花椒茴香撒进去。
炖,一会儿,就能闻到肉与大料混合的香味,烟火气也在里面,这是乡村中的一个景象,有种膏腴的气息。
往往是,伴随着红白喜事,喜庆的或悲伤的,总之都是喧闹的。
灶间的香味飘出来,似乎比平时都要闻着香,这种混合的气味,有它的整体性,缺一不可,又像是渗透到了气氛之中——气氛难免有点紧张,人们忙个不停,在接近吃饭的时候,这气味特别地勾人食欲,使人心神不安。
婚丧嫁娶的消息,在平静的乡村,迅速传开去,就像水面被石子激起了涟漪,一波套一波。
◎“万德他娘死了,知道吧,医院说没救了,怕死在医院,就往回赶,雇了个车,挂着盐水瓶子,没想在庄头上就咽了气。
”“啥时候发丧?”“明日吧,听说鼓乐班子都找好了。
”“到时去看看啊。
”“去,唉,吃了一辈子苦,刚到享福的时候就没了,人活着有啥味儿哟。
”“万德他娘可没福享,听说她刚过门的儿媳妇可是厉害……”然后,就凑上耳朵,噱噱噱噱地嘁喳,表情丰富地变化,嘴角扭曲,鄙夷的样子,还有难抑的兴奋掺在里面。
后来,又传:“万德在城里做生意,听说包了二奶呢。
”因此,一个凄惨的故事归于平淡——流言的作用,就是可以飞快地把一件事情添油加醋地传播,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一些枝蔓的细节,渐渐超过了主干情节,重心出现了质的偏移,这样的结果,反而削弱了重点。
悲伤的事,就变成了一出家庭悲喜剧,热闹着在人们嘴巴上演出。
◎逢娶亲的喜事,流言的规模就要小,流言传也是传,大家都是轻描淡写,待说不说的。
但知情人,还是在某个场合,不经意地爆个新闻,说:“听说,孙业龙家老三媳妇有个哑巴哥哥呢。
”听的人问:“说媳妇了吗?”“说是也说了个哑巴,西柳张狗子家的老生闺女。
”“这两个哑巴在一块,可怎么过哟。
”“打手势呗,反正都懂,女哑巴还上过聋哑学校。
”“要是生个孩子不哑咋办?自己带可别也成个小哑巴。
”大家通过想象,眼前呈现出一个奇怪的景象,有人竟吃吃笑起来。
毕竟笑得有点残忍,就自觉地停下来,无语,脸上表情有点惘然。
大家讪讪地转开话题。
◎——这时候,天光似乎亮了一亮,雾的密度稍稀,或许是人的眼适应了周围的环境,看见的就远了一些。
集市的西边看过去有种纵深感,像一幅三维的图画,中间雾薄,两边雾厚。
雾厚处隐藏着简易的水泥板台,上面的商品看不清楚,人也看不清楚,只看清了有些晃动的影子。
这就有了种强烈的梦境感,不真实的在立体的空间游移,你无法走近它,因为它始终与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往东了望,看不到任何景物,因为一团团的雾气,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东涌去。
风似乎是暗藏着的,在雾中隐蔽了自己,不动声色地搬运着雾气,又好像,雾与风本来就是一体的,它们在按照自己的意愿游戏。
我感觉到冰冷潮湿的气流擦着我的脸滑过去,闻见了水草一般的微微的腥气,如同池塘水底柔软的鱼的身体,冷的,腻的,徐徐离我远去。
东边是不是集市,我在猜测,这时候赶集的人这么少,几乎看不到人在走动。
忽听到“嘎”地一声叫,却像老林上空盘旋的声响,有惊悚片的效果。
在恍然中,极需要现实可触的东西来提醒自己,就发现身边正有个女人摆了地摊。
◎女人穿着收身小袄,罩了洒金丝绒外套,蓝直筒牛仔裤,头发大概用梳子蘸水梳过,紧紧抿着,在脑后扎住,别了仿牛角塑料发卡。
她的面色很白,但不细腻,肉有些横,眉毛看得出修过的痕迹,眼皮有点肿——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天生的肿眼泡——她是丰满的,衣服包在身上,有些撑的样子,却是合身,显出体态的圆润。
这种圆润有溶解功能,女人身边的雾就眼看着化开了许多,显得稀薄,所以,她的样子,特别能看得清。
◎她的摊子上摆了各种塑料发卡,发套,塑料梳子,木梳子,塑料壳镜子还有毛烘烘的人造毛的钥匙链。
东西成堆地摆着,积了灰尘,像商店清仓处理的积压品。
此时的寥落,正好吃早餐,女人一只手里拈了根油条,一只手拿了保温瓶,油条已凉透,她费力地撕扯着吃,面部的筋肉连带滚动,显出了泼辣像。
她不像是农民,但也不像城里人,而是在农民的朴拙之中透出了油滑,一种走南闯北跑单帮,练习出来的生意人的精明。
她的年纪,你看着,觉得不小,但也不能说老,脸上的皱纹不少,但比较细,肉也不松驰,有光泽,就是说,她的肉比较硬,有劲道,是经常的辛苦劳作的结果,还是从杂事困境中淘出来的结果。
因此,她的年龄也有了硬度,茬苒时光,就从她的年龄上轻轻滑过去了。
有个女孩过来,蹲下挑拣,女人眼角梢动一动,眼睛也不朝她看,嘴里仍在咀嚼,油亮的唇一动一动。
多年的经验,她能看出顾客是不是诚心想买,再说,现在她也许有点心不在焉。
果然,女孩轻轻一翻就走了。
◎——表姐小琴回到家,找了把梳子梳头,她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子水来,哗啦倒进生铁盆里,然后解开辫子。
这时,屋里没人,大舅和表哥们去队里出工,大妗子在灶间里熬猪食喂猪。
琴姐进门时,手里是抓着把镰刀的,因为她一大早就出去割草了。
我见她这么早就回来了,就问她怎么就回来了呢?琴姐蹑着脚,一个劲儿地冲我摆手,嘴里嘘嘘的。
她把梳子泡在盆里,端进里屋,趴在双屉桌上,对着一面方镜子梳头。
我也趴在桌子上,看这个小妖蛾子干什么。
我大妗子净这样骂她。
镜子的框子是镀铜的,早已氧化得分不出什么颜色了,镜子背面是幅陈旧的图画——芍药花上飞蝴蝶,彩色的套印出了问题,像电视的重影,虚飘飘的,原本的俗艳便大大地打了折扣,像一种自暴自弃的美丽。
琴姐从不看镜子的背面,她注重的是镜子的前面,镜子前面映出的自己的脸。
只可惜,镜片有了一条长长的裂缝,从一侧到另一侧,刚好分开了她的脸,她的黑红饱满的小脸,就显得不那么完美;当然,她额头上还有一道黑疤,是她小时候,和表哥抢锅巴吃不小心在大铁锅上磕的。
但,琴姐这次只照她的头发,她吃力地用梳子拉着头发,她的头发是黑亮的,也是涩滞的,她甚至叫我给她拿着镜子照,她好全力以赴地对付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真多啊,披了一肩,她梳得仔细着呢,不放过任何一绺。
梳好了,她又扎起了两条大辫子,这辫子跟早晨她去割草时,是多么地不同啊。
早晨起来,琴姐吃个煎饼,喝碗开水就走了,头也没顾上梳,那辫子脱茬露毛,难看死了。
现在,是两条油光大辫子,琴姐真精神啊。
琴姐不照镜子了,她开始在裤兜儿里掏呀掏,先是抓出一只蚂蚱,绿的小毛荚,她扔给了我;又掏出来一把青的麦穗子,放在桌子上;最后掏出来一只红色塑料发卡,很简单的样式,但那红是殷殷的,特别醒目。
琴姐又开始仔细地照镜子,把一绺子刘海拉上去,用发卡别在头顶一侧。
我突然拍着手,跳起来,笑着喊道:“琴姐要出嫁喽,琴姐要出嫁喽。
”琴姐挥起手,吓唬我,我转个圈跑出门去。
我从院中的猪圈门口跑过去,大妗子正在喂猪,用勺子梆梆地敲着猪食槽子,嘴里唠唠唠唠地唤着,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她得了久治不愈的肺病。
我一直跑到院门外边,听到了远处拨郎鼓的声音:拨朗朗朗,拨朗朗朗。
临近中午的太阳光有点烈,恍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就手搭凉棚朝远处望,看见了村北头那棵大臭椿树下面的货郎担子,旁边围了一群大闺女小媳妇,还有几个像琴姐这么大的小闺女。
她们在跟货郎官儿交换东西,用平时梳头时积攒下来的梳掉的头发,能换到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呢。
◎——那些铁件摆在一个老汉的脚下,大都是些农具或者是家用的铁器。
有镢头、锨头、锄头、斧头、镰刀、菜刀、凿子等等。
老汉坐在马扎子上,戴一顶毡帽,黑棉袄用一条长浅灰线织围巾在腰间系牢。
他留着花白的胡子,嘴里叼着旱烟杆子,绿的烟袋嘴子,不时地“吧嗒”一下。
这个老人,不像刚才所说的那个女人,女人的丰腴,总是有些起腻的感觉,老人,衣着简朴,但是干净,面容可称得上清矍。
看他已经那么大年纪,不可能再干铁匠的活儿啦。
也许,是家里开着铁匠铺子,他帮儿子来卖。
是家传的手艺吧,一代代这么传下来的。
他坐在那里,雾气在他山羊胡子上,留下细微的水珠。
他沉稳得很,目光也不混浊,似乎能拨开眼前的雾一样——他在沉思——眼中看到遥远的打铁炉燃烧的火光。
那在另外的时空中熊熊的通红的火苗,传到眼前,将他在冷雾中浸凉的心事,捂热。
铁铺子里的时光,火星迸溅的铿锵声中,也有柔情的一刻,即使只是自己思着想着,那么一下,开了花。
到如今,也够回味上半天了。
手艺,到底是传下去了,活儿,虽说不是什么大生意,可养家糊口,也够了。
那打铁的声音,可不能断,这声音听了一辈子,离不开了,叮叮当当的,家族兴旺呢。
可是,还能传多久呢?孙子辈的就玄,虽还在上学,就是考不上学,也要去城市打工。
村子里有多少孩子都走了。
这是老人不能左右的,他的思路就出现了断层,不能连贯。
他想:儿孙自有儿孙福。
◎——大舅和二舅在他们八十多岁时结了仇,不但是这一辈,下一辈的孩子们也有了仇,在村庄里,就井水不犯河水,有时,还要发生冲突。
◎结仇的原因,还是那个永恒的主题——财产。
可统共才多少财产啊。
据说,若干年以前,战乱中,我姥娘,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将一条缝入了金子的布带子拿出来,说叫兄弟两人保管。
大舅说让二舅拿着吧,二舅心细。
这就种下了祸根。
姥娘过世后,兄弟两人分财产,大舅大度地说,他只要姥娘现留下的床褥家什等物,也就值个千儿八百的,金子值个三四千,就归二舅。
这时,二舅却翻脸不认账,先是说,根本没有什么金子。
后又说,金子早就丢失了。
大舅大概素知二舅的为人,料定金子还在他手中,就发了火。
两人自此开战,打得不亦乐乎。
先是对骂,直骂到街上,引来村人看老兄弟俩的热闹。
后又动了手——兄弟俩老了,不方便——孩子们相互打了个鼻青脸肿。
◎族中的长辈,从中做了调解工作,两头跑,兄弟俩个自开了条件,不依不挠的,终究也没和解。
二舅家的孙子,在北京当兵,为中央领导工作,颇明事理,回家探亲,见了大舅家的孙子们,热情地招呼,谁知,他们笃定自己的爷爷吃了哑巴亏,绝对是不理的,热脸贴上个冷屁股,便十分地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