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庄子》散文的艺术成就(采自尚学锋老师笔记)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的艺术成就最高。
鲁迅曾称赞此书:“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郭沫若则说:“秦汉以来的一部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下发生的。
”(郭沫若《鲁迅与庄子》)可见人们对《庄子》一书的文学成就推崇备至。
《庄子》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一、哲理与诗意的交融《庄子》一书所探讨的核心是人生问题,它所关注的对象是人,是人的生存状况和人生自由,因而这种学说本身即带有浓厚的文学特质。
它是一种诗化的哲学,或者简直可以称之为哲理的诗。
1《庄子》一书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浓郁的抒情性。
①作者在表达观点的时候,不是把生活当作科学研究的客观对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进行观察和分析,而是采取一种主观抒情的态度,直接表现个人对生活的真实体验,表现对自我生命的内在感受,从这种内在感受出发,去把握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寻找一条从根本上解脱困境的途径。
体验是一种渗透着思想的情感活动,体验生活就是透视自己的内在情感,以自己的内在情感为依据,去接触和理解生活中的各种事物。
《庄子》一书正是从内心感受的角度去透视和思考生活,写出了庄子的遭遇、命运、个性及其独特的精神世界。
《知北游》中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
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
”庄子正是这样一个多情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人们时时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激情,他的苦闷、悲哀和愤怒,常常跳荡在字里行间。
《外物》篇中有这样一则故事: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
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
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
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
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土,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
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庄子穷得揭不开锅,向人借粮以救急,却遭到拒绝。
他的忿然作色,固然是对吝啬无情的监河侯一类人物的愤慨,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悲惨生活境遇的哀伤,是对冷酷无情的社会现实的控诉。
所谓“吾失我常与,我无处所”,正是庄子极端窘迫的生活境地的真实写照。
《大宗师》结尾借子桑之口抒发了这种身处困境的悲慨: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
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而不得也。
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子桑对其悲惨遭遇,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归之于命运。
在他那若歌若哭的倾诉中,我们深深感受到庄子的悲愤不平。
庄子虽然主张“齐物”、“无情”,却不能从根本上泯灭自己的感情。
整部《庄子》就是这样一部若歌若哭的愤世之作,其中奔腾着汹涌的怒涛,有着灵魂的挣扎,情感的呼号。
因此,前人称《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刘鹗《老残游记自序》)。
②除了表现对困苦生活的深切感受,《庄子》书中还大量表现了庄子做为一个精神探索者的心灵世界,写出了他在人生旅程中的苦闷、求索、孤独与悲凉。
《徐无鬼》中,有一段庄子悼念老朋友惠施的故事: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
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
’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
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故事在对友人的怀念中流露出世无知音的孤独感。
做为一个卓尔不群的思想家,庄子的学说在当时被当做荒唐之言而不受重视,就连惠施也说他的言论“大而无用,众所同去”。
但惠施毕竟是个杰出的学者,能够和庄子棋逢对手地展开辩论。
庄子的思想在和惠施的碰撞中常常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惠施之死,使他痛失知音,更加感受到人间的凄凉。
庄子对人生的这种孤独凄凉有相当深刻的体验。
《徐无鬼》中写道: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迳,踉位其空,闻人足音恐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謦欬其侧者乎!假如没有亲身体验,很难如此真切地写出一个离群索居者的感受。
庄子当时虽然生活在人间世,但落落寡合,不被当世所接受,其境况无异于离群索居者。
他像期待空谷足音那样渴望被人理解、与人交流,这番话生动传达出一个思想者在世俗中的孤独和寂寞。
《庄子》经常表现一个精神探索者寻找理想时所经历的孤独、怅惘和执着。
它如同一首充满人生哲理的抒情诗。
闻一多曾经说过:“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诗人。
”“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
”“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的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
”“他这思念故乡的病态,根本是一种浪漫的态度,诗的情趣。
”(《闻一多全集》卷二《古典新义•庄子》)读庄子的作品,人们似乎能够看到一个苦苦求索,向着精神的故园踽踽独行的主人公及其精神世界,感受到他那寂寞心灵的每一次悸动。
这种强烈的抒情性,使《庄子》达到了哲理与诗意的和谐交融。
2《庄子》一书哲理与诗意的交融还表现在对理想境界的描写与歌颂。
庄子渴望摆脱丑恶的现实,进而摆脱一切束缚,达到绝对自由的境界,他热情讴歌至高无上的大道,描写体道、得道的情景,形成了诗意盎然的艺术境界。
《逍遥游》中写大鹏展翅高飞,翱翔于天地之间,展示了一幅宏伟壮阔的图景,相比之下,受自身条件限制的朝菌、斥鴳之类显得格外渺小。
但作者进而指出,真正的逍遥游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穷”,文中所写的“神人”,正是这种人生境界的体现者:“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其描写使人的心胸豁然开朗,有遗世独立之感。
《养生主》写庖丁解牛,其动作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如此精妙绝伦的表演,就是作者要赞美的得道的境界。
庄子笔下的这类境界,给人以哲理的启迪,更富于艺术魅力。
有时,庄子用诗一样的语言去歌颂大道,赞美那些能够体悟大道的人。
《大宗师》一文,就是这样一篇魅力无穷的散文诗,它赞美了至高无上的大道,更展示了体道者的精神境界。
不独《大宗师》,整个《庄子》也是这样一部充满诗意的哲理散文,当人们领略作者的深邃思想时,随时会进入诗一样的艺术境界,流连忘返。
庄子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体道者,他追求“与物为春”、“与造物者为人”的生活,这种生活本质上是解除束缚而臻于自由的境界,因而带有浓厚的艺术特质。
庄子常常以艺术的态度去去观察和品味人生,善于从中发现诗意。
惠施有一个大葫芦,大得无物可容,庄子就建议把它系在身上当做腰舟,自由自在地浮游江湖;路旁有一棵椿树大而无用,庄子就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他站在濠梁之上,就能感受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由此引出与惠施的一番妙趣横生的辩论。
直至临终前,他还发出“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賷送”,“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的宏阔议论。
《齐物论》这段故事则更为奇妙: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此之谓物化。
这真是令人惊叹的奇想。
有人据此说庄子抹杀人与蝴蝶的界限,或者说他宣扬人生如梦,其实都未能准确把握这段话的真意。
庄子明明说:“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只不过他在梦中感到自己仿佛就是那只蝴蝶,这种物我合一的感受,庄子称之为“物化”。
所谓“物化”,也就是通过体悟大道而获得的“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的体验。
这是庄子追求的最高的人生境界,是他那种“与物为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睨于万物”的生活态度的体现。
《庄子》书中这些饱含着审美感受的故事,不仅使深奥的哲理变得生动形象,而且把人带入物我两忘的诗一样的意境。
二、意出尘外的想象《庄子》一书向来以奇幻而丰富的想象著称。
清代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说庄子善于“寓真于诞,寓实于玄”,其作品具有“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特点。
庄子在书中展开葱茏的想象力,创造了光怪陆离,波诡云谲的艺术世界。
全书首篇的《逍遥游》,一开头就展示了一幅鲲化为鹏的宏伟景象:“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据《尔雅•释鱼》,鲲本是“鱼子”,但庄子偏把它写成不知几千里长的大鱼,还能化作展翅云天的大鹏。
《庄子》书中,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出人意表的想象。
庄子大量借鉴了古代的神话传说。
①他从神话传说中吸收了很多材料,加以匠心独运的艺术创造。
例如,他根据《山海经》中“姑射之山”的记载,创造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这一奇异形象;根据帝江的传说,创造了浑沌的形象和凿七窍的故事,至于河伯、海若、冯夷、禺强以及夔等形象,都出自古代神话。
②不过,庄子更多地还是借鉴神话的浪漫精神,展开奇异的幻想和想象。
a他打破物我界限,赋予天地万物以人的意志和情感,大量创造富于神话色彩的寓言故事。
在他的笔下,斥鴳、蜩、鸴鸠这些小动物能够得意洋洋地嘲笑大鹏,东海之鳖能向井底之蛙描述大海的广阔;罔两(影子的影子)会向影子提出问题;涸辙之鲋能向人“忿然作色”;空髑髅会向人愁眉苦脸;就连栎社树也能向人托梦。
b特别是某些抽象事物也被庄子加以拟人化,化作生动而富于个性的艺术形象。
例如,《知北游》中,写知到北方游于玄水之上,登上隐弅之丘,向无为谓询问大道,三问而三不答。
知于是返回白水之南,登上狐阕,向狂屈请教。
狂屈说:“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文中知代指心智,无为谓是自然无为的化身,狂屈则代表猖狂放达,不拘形迹。
心智无法体悟大道,向无为谓请教,三问而三不答,正体现了自然无为的特点,同时也是懂得大道的表现;狂屈欲答而忘言,是体道者的精神状态,也符合放浪不拘的特点。
庄子把这些抽象的事物加以人格化,通过他们之间的问答,告诉读者如何体悟大道。
又如书中的喫诟、象罔、泰清、无穷、无名、无始、光耀、无有等等,都是这类拟人化的哲学概念。
这些超现实的事物在庄子的笔端纷至沓来,妙趣横生,魅力无穷。
③庄子对古代神化的吸收借鉴非常广泛。
他生活在南北文化迅速交融的战国中期,宋国又恰当各地交通的要冲,为庄子接纳八面来风提供了便利。
在他的书中,有来自楚地的神话与传说,如冥灵、大椿、彭祖等等;也有来自西方的昆仑神话,如黄帝、西王母、浑沌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中还有不少来自东方和北方的燕齐地区的神话传说,例如鲲鹏、北海若、姑射之山以及庄子自己创造的建德之国、任公子钓巨鱼等,它们伴随着大海的影子时时闪现在庄子的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