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令人吃惊的越战小说经典
作者夏国祥
对一般的中国读者来说,美国作家马兰蒂斯的这部小说多半会让他们有些感到意外。
中国读者通常要么受国内一些有倾向性的宣传影响,将越战理解成帝国主义的邪恶侵略战争,要么受《第一滴血》一类的反战影片影响,将越战理解成受政治扭曲的错误悲剧。
而在马兰蒂斯的这部小说中,作家则从非常贴近人生本来面貌的层面上,对越战的细节进行了艺术性的再现:越战显得并不那么充满罪恶和暴虐,也并非全然充满幻灭和绝望。
让中国读者可能会感到意外的,首先是小说对美国军人在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以及他们所承受的苦难的忠实再现。
一方面,中国读者对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之类的中国军人英雄故事耳熟能详,也从王愿坚的《七根火柴》一类作品中了解到过长征中红军所遭遇的艰难险阻;另一方面,又因被以往所受到的某些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宣传所影响,脑海中先验地存在着一种武装到牙齿、作威作福、大施淫威式的美军形象。
当他们在小说中看到马兰蒂斯笔下的这种有血有肉、不无豪情,但也具有人性真实弱点的美军官兵形象时,以往的很多观念必然会受到强烈的冲击。
本书的作者马兰蒂斯像书中的主角梅勒斯一样,毕业于常春藤盟校的名牌大学,越战期间,曾在海军陆战队中担任过执行军官、排长等职务,对于美军官兵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有着深入的了解。
所以本书中的描写是有着相当的可信度的。
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作者虽然事务繁多,但仍旧出于历史的尊重、对逝者的怀念、对文学的热爱,在自己参战亲身经历、所见所闻的基础上,利用业余时间,倾三十多年时间酝酿,发酵,创作了这样一部鸿篇巨制。
作者写作态度之认真,从附录的翔实可见一斑。
本书英文原著附有长达31面的术语解释,对越战时期流行于美国海军陆战队中的俚语,以及当时美军、越军使用的武器装备进行了注解。
这种一丝不苟的做法,应该是作者在军队中所培养出来的军人式的严谨作风的一种反映。
我觉得,作者的目的并不是想用自己的博学来吓唬读者,而是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让读者对越战有深入肌理的认知。
在军事文学经典中,诺曼·梅尔的《裸者与死者》对于战争残酷性的表现是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
马兰蒂斯的这部小说相比梅尔的作品,在这方面的表现可说毫不逊色。
小说中,梅勒斯所在的24团1营B连是一个由一群半大小伙子组成的,他们中的很多人不仅缺乏作战经验,对人生也还处于懵懂状态,就走上了可能一去不回头的生死场。
在小说开始,B连受命攻占了马特洪峰。
接着,他们在没有任何工程机械的情况下,挥汗如雨地利用简单的工具修建了防御工事,然后却被莫名其妙地勒令弃守。
后来,B连又受命去开辟一个新的基地。
官兵们穿越了几乎无法通过的热带丛林,路上相继有人被老虎咬死,患病。
死者和几乎无法行动的战友让他们愈发举步维艰,更要命的是,由于天气不好,基地的直升机无法起飞,在接连八天时间里,他们只能饿着肚子行军,没得到任何食物补充。
事情还没有完,等他们爬上崇山峻岭,在一个悬崖上建好新基地后,上级却命令他们去攻击此前放弃过的、现在又被北越军队占领的马特洪峰。
由于缺乏防守的足够兵力和弹药,B连在攻占马特洪峰后,不得不再次退出,防守附近较小的阵地。
阴雨和大雾接踵而来,B连的官兵得不到直升机的供给和补充,不得不在断粮、断水、缺乏医药、携带大批伤员的情况下坚持作战。
好不容易等到天气放晴解围,上级却无视他们的连续作战,痛斥B连不该放弃马特洪峰,强令官兵们第三次以疲惫之师攻击该山峰。
在行军、进攻、防守的一系列过程中,官兵们时刻要与丛林热病、足浸病、大雨、烂泥、
蚂蟥、疟疾、痢疾等折磨人的大小问题作斗争;走路时,身上还要背着平均70磅重的装备和弹药;还要无时无刻地提防自己被敌人打死;受国内黑人民权运动的影响,美军中的黑人和白人士兵也不时陷入内讧。
在小说的主要人物中,梅勒斯被表现成一个充满怀疑精神的“政客型”执行军官,参战只是为了捞取将来从政的政治资本;霍克少尉则是一个急欲证明自己能力的少壮派实干家;他们的连长费奇中尉其实也不过23岁,却要承担起负责180个年轻人命运的重任,但这个颇有心计的年轻指挥官,最后也没有摆脱掉成为官场倾轧牺牲品的命运。
整部小说精心布局,层层推进故事走向高潮,结束于B连最后一次受命攻击马特洪峰后不久。
在这次战斗中,B连的骨干班排长、老战士很多已经在历次战斗中牺牲,参战最初稚嫩而缺乏经验的梅勒斯不得不走到了指挥作战和冲锋陷阵的前排。
在血与火的生死考验中、在承担责任和贪生怕死的思想斗争中,梅勒斯选择了面对和担当,最终实现了心灵的升华,成为一个真正的勇者。
他学会了杀戮,而且习惯了这一切,在无意中,甚至还可能杀死了自己的一个战友。
不过,所有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与很多文史作品一般从政治或意识形态层面对越战悲剧形成原因的解释不同,该小说将B连官兵们所经历的流血牺牲,主要理解成源于上级军官们为了满足自己升官发财、取得更高职位的贪婪野心。
为了创造战绩,赢得勋章,他们不惜浪费国家的资源,牺牲下级官兵的生命。
小说从这个角度出发,质疑了越战的正义性,对下层官兵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置身于官僚化军队中的官兵们,在多少了解到军队的真面目后,将自己英勇战斗的出发点,诉诸于对海军陆战队光荣传统的继承。
以梅勒斯等白人士兵为代表的主流官兵们,试图向内寻求信仰,赋予自身的生活和战斗以价值,刻意忽视活跃在军中的黑人民权运动者的反战言行。
小说中对于黑人民权运动正义性的缺乏肯定,以及小说对于越战的非正义性的认识,是相互一致的。
在内在逻辑中,小说将越战及其造成的悲剧理解成人类勾心斗角的产物。
这从上帝的层面来看,也许有其正确性,但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却也消泯了正义与邪恶之间的界限,不无虚无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