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数学大师这场雨从睡梦中就下起来,到中午了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道,车辆,树木,路旁的建筑,撑开了的伞,全都湿漉漉的,显然洗去了不少市面上的喧嚣与浮躁,以及与浮躁同样轻飘飘的漫漫杨絮。
从天津西站到南开大学大约要走二三十分钟,出租司机是一位长相粗犷神色生动的中年人,高喉咙大嗓门,非常热情,一路上用他那地道的天津腔跟我们说话。
我们跟他说起陈先生,他立马接过话说,陈省身?知道。
大数学家,不得了!天津人懂点儿事的谁不知道啊!市长是谁咱不管他,你要说这陈省身,那可是人才哪。
司机一边骄傲着,一边还要左顾右盼,忙着找路旁哪儿有花店,以方便我们给陈先生买鲜花。
在随后同陈先生交谈时,我曾将这件事讲给陈老听,并说人们可以不知道市长是谁,但却知道数学家,这是一个好现象。
陈先生神情沉静地说,也有些是夸张了的。
宁园坐落在南开大学校园东南隅,浅黄色的小楼为两层建筑,周围绿树掩映,草木环绕,是南开大学专为陈省身先生建造的。
宁园门前是一斜道,汽车可以直接开上去,也便于陈老的轮椅行进,这样富于人性化的设计,能看出人们对陈先生的尊敬与爱戴。
进入楼厅,只见陈先生坐在轮椅上,鹤发童颜,上身穿一件紫红色的对襟唐装,显得特别雍容高贵。
我们从长桌的这一端望着他,犹如望着一座遥远星辰的降临,他那高风绝尘的风度与智慧,那温馨而持久的光芒,都令人不能忘怀。
甫一坐定,陈先生就颇有些出其不意地说,你们今天应该向我道喜。
看到我们面露疑惑,陈先生停顿了一下才解释说,以前患有静脉血栓,前些时候还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
今天上午刚又去查了,一看,血栓竟然没了。
我们听明白后,忙说这倒真是件喜事,好消息。
陈先生如小孩儿一般得意,连连说,是,好消息,好消息。
世界上最要紧的是自由陈省身的父亲是秀才出身,他的名字来源于曾子的一段语录:“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陈省身只上过一天小学,原因是家里太珍爱他,怕他年幼体弱,上学不安全。
直到八岁那年,陈省身才去秀水县城里的县立小学上学。
可那天下午放学时,不知什么缘故,老师却用戒尺挨个打学生的手心。
陈省身虽然因为老实没挨打,可这件事却对他刺激太大,从此便不肯再迈进小学校门一步。
对小孩子不能管得太凶,管得太多的小孩子不会有出息。
陈省身先生说,我小的时候上学很晚,但出来以后家里就没再管过,后来的每一步路也都是靠自己。
现在好多家长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把孩子管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管出来的孩子你怎么能让他将来有自己的发展?陈省身小时候全靠在家跟家人学习,自学了许多内容,后来读了四年中学,便直接越过考大学本科前本应补读两年的预科,以十五岁的年纪考取了南开理学院。
试想,假如陈省身也早早就落入私塾先生的手掌,天天心惊胆战地被戒尺打手心,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后来名满天下的数学大师。
记得十来年前我第一次去幼儿园接女儿时,只一探头,原先色彩斑斓的梦想刹那间就被一种强烈的失望所淹没了:女儿和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背着手,挺着小胸脯,贴墙坐在小凳上。
她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阿姨,脸上尽是讨好和紧张。
板着面孔的阿姨不让她们闹,不许她们叫,不准她们动,就连撒尿都要先来后到,举手报告。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人,能有多大出息?所以,一个人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社会上,都受到了太多的限制,太多的压抑。
人性不能张扬,社会自然也就要受到窒息。
陈省身先生说,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就是自由。
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什么行道,凡是管得越凶的地方,就越不会有大的发展。
记者:中国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尽管国家贫穷落后,但却出了不少人才。
数学也好,物理也好,都有一批世界级的大家冒了出来。
比如说,在您大学毕业的一九三○年之前,光是在国外以数学工作获得博士学位的就有十几个之多,后来就更多了。
依您看,这其中有些什么样的原因?陈省身:至少有一个原因是我们这一群人在国外。
国外环境相对好一些,学术上的事情,搞研究的条件有保障。
环境好你自然就容易有成就。
中国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怎么样在国内发展这么一种环境,使得国内的人也可以做第一流的科学工作。
记者:环境太重要了。
习惯使人麻木,在另外一种不同的环境中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出一种环境的状态。
没有好的土壤,人才就没办法生长起来。
陈省身:对极了。
中国现在也还是有人才的。
很可惜,前些年国家对人才太不注意了。
现在好些了。
这个需要时间,需要政府支持。
记者:您回国定居有两年了,在数学方面或其他科技方面,能不能感觉到,国内是否在向上走的一个趋势?陈省身:是的,往前走。
我老是讲,南开的数学现在就很好。
记者:不次于芝加哥大学?陈省身:不见得差。
在南开,现在我们找了一大批年轻的人才,很不容易。
至于有些人出去了,不愿意回国,主要还是国内现在的待遇低了一点。
另外,在国外朋友多,工作比较容易,条件很好,有效率。
中国的行政部门管得有些多。
记者:这个管是指什么个管?是干涉太多吗?陈省身:嗯,干涉太多。
干涉太多,哪怕是好意的,想帮忙的,从长远看效果也不好。
最好是不理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搞。
真正的天才是自己蹦出来的。
你要知道,顶理想的就是他一个人做工作。
大家都鼓吹交流,讲科学需要合作,需要互相帮忙,这有一定道理,但不全对。
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一个人做出来的。
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努力和灵感的结晶,很少是和一群人讨论的结果。
有时候,一个人忽然一下子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
值得注意的是,你有了这个很好的想法,有时候不见得当时就能知道,也许要等多少年之后,才发现这个方法的绝妙之处。
记者:您的话特别耐人寻味。
自由状态有助于人才的出头,有助于奇思异想。
所以,陈寅恪鼓吹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所以,对人才最大的爱护,是给他自由。
陈省身:对极了,自由。
最好的科学是发现出来的,不是计划出来的。
可是国内你要做什么东西,政府都要你的报告,而看报告的人往往并不真正懂,这也只能浪费时间。
记者:咱们打报告是为了上项目,要经费,那么,国外不写报告,像类似于经费这样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陈省身:在国外,一般情况下他不大需要经费,因为他这个待遇好,比如在美国,一个普通教授一年的薪金在十万美元以上,可以不理政府,一般的问题自己可以处理好。
再比如中国的科学家成为院士要申请,奖金要申请,什么都要先申请,外国没这个。
制度之下,这也可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从前一个数学家的最高标准,是从国外名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我们国家现在所急需做的,是充实各大学的研究院,充实博士学位,人才由自己训练。
我想,最要紧的是,政府要让大家放开手脚,要多给予支持,不支持科学就不能发展。
最好是多一点钱。
记者:这恰恰可能是我们最缺少的了。
没有好的环境不能干事,没有钱那也干不成事。
陈省身:不过,有些人是不应该支持的。
他不大行,打报告打得倒很好。
现在中国出了一种新八股,一二三四,报告打得好极了,真正的工作他却不会做,所以并不行的。
记者:您在国外多年,可能感觉强烈一些。
其实,有什么样的气候就会长什么样的草,国内的这种新八股并不太新,也有一段历史了。
假大空。
陈省身:奇怪的是,这样的东西竟然还能起一点作用。
做事业首先要学会选择数学研究的最高标准是创造性:要达到前人未达到的境界,要找到科学最深刻的关键。
陈省身先生说,数学研究与其它科学相比,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它是向多方面发展的。
当今的物理科学和生物科学往往有几个主题。
但数学的研究方向对个人来说,自由选择的余地比较大。
所以工作不必集中于几个大的中心,研究人员可以较为分散。
一个有能力有决心的人,可以随不同的途径,完成自己的志愿。
在南开,陈省身先生做出主修数学的第一次选择,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数学能力一向比较好,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上第一堂化学实验课,在吹玻璃管时手足无措,从此便对各种理化实验有了畏惧。
二年级时,陈省身师从中国现代几何学的创始人、哈佛博士姜立夫先生,开始研习几何学,初步领略到了数学王国壮美绮丽的无限风光。
不过,这时的陈省身并没有梦想成为一名数学家,而只是觉得可能会做一名中学数学教师。
一九三○年,陈省身在南开大学毕业时,决定报考清华大学数学系,投身到不久前从芝加哥大学获博士学位回国的孙光远教授门下学习。
在陈省身看来,孙光远教授是当时回国的数学博士中惟一还在继续作研究,并在国外发表论文的学者,这当然令他由衷钦佩,于是便随孙先生潜心研究投影微分几何学。
在此期间,陈省身和华罗庚成为清华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一九三二年,著名微分几何学权威布拉希克教授由德国汉堡大学来华访问,作了以“微分几何的拓朴问题”为题的系列演讲,令陈省身大开眼界。
同时,陈省身在密切关注世界数学动向中开始意识到,他这几年下了大功夫的投影微分几何已经远离当前数学发展的主流,前途不大,而他后来做出巨大建树的所谓“大范围微分几何”,即研究微分流性上的几何性质,此时已被他隐约感觉到了。
一九三四年夏,陈省身从清华研究生院毕业,并顺利通过了美庚款的留学考试。
美庚款的留学所在地按理说应该是在美国,而且当时的许多留学生一般也都愿意去美国,但陈省身对布拉希克教授心仪已久,觉得到德国这样的世界数学中心留学必定适合于自己,最后终于如愿所遂。
在汉堡不到两年,陈省身便获得了博士学位,其研究内容涉及到了法国大数学家E•嘉当的理论在微分几何上的应用。
尽管嘉当的理论是超时代的,但陈省身当时已经被嘉当的数学天才所折服,所以,陈省身又放弃了留在汉堡大学研究代数数论的优越时机,于一九三六年决定转学法国巴黎大学,追随嘉当,进行更精深的数学探索,并且,后来得以借助这位伟大数学家的肩膀,在几何学的高峰上迅速攀登上升。
一九三七年,陈省身回国,先在清华,后因战争迁至西南联大。
在这几年,他的数学研究成果开始为世界数学界所瞩目。
一九四三年夏,他应聘赴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三年间,陈省身先生开辟了微分几何的广阔空间,其著名的“陈氏示性类”研究成果,对数学乃至理论物理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他后来的一系列以“整体微分几何”为主的研究成就,被誉为“影响遍及整个数学”,而陈先生在回顾自己数十年的治学历程时,认为这一切结果之所以发生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自己漫长人生的每一步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记者:我曾看过一个资料。
有一次,台湾清华大学请您和杨振宁、李政道、李远哲一起参加一个座谈会,中间有位姓黄的教授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研究的方向和领域?杨振宁先生说,大学中有很多优秀的研究生,他们自己和老师都不能预测未来的成就有多大,可是二三十年后,成就却可能悬殊。
事后一回想,成功的同学在当时不见得就比不成功者优秀许多。
这其中的一个基本道理是,有人走对了路,左右逢源,而有人却走错了路,再努力也很难有大成就。
我们知道杨振宁先生曾是您的学生,他的这些见解,和您做学问首先要做出正确选择的观点也是非常一致的。
陈省身:选择有时几乎就能决定一个人整个的命运,当然,这种选择是指关键时刻的那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