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叙事与“复调”主题
双重叙事与“复调”主题
作为一种叙事艺术,小说文本实际上是故事叙述者的一一
种话语形式。叙述者的不同,叙述视角的差异,直接影响着 小说
的表达效果。叙事者的确定表明故事由“谁来说” ,形
式结构的安排表明“怎么说”,结构的功能意义赋予它“说 什
么”。小说形式上的这些特点启发我们在对文本进行阐释 的时
候,应该更多地从故事层面跳出来,进入文本的内部结 构,考察
作者在叙述故事时的全部意图。
《祝福》写于1924年新文化运动的低潮时期,小说包含了 这一
时期鲁迅对现实人生以及知识分子使命与特质的复杂 感受和深刻
思考。但文本意蕴的复杂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里被简单化了,
教学中,对这部小说的主题基本采用“四权 说”和“三教说”两
种观点。而进入文本的内部结构,我们 则会发现新的答案。
、故事由谁来说
从《祝福》中“我”对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陈规旧俗、世态 人情
的厌弃,到“我”与故乡在精神层面、价值观念上的冲 撞可以看
出:“我”是一个逃离故乡、“走异路”的漂泊在外 的现代知识
者。那么,作者为什么选择“我”来叙述祥林嫂 的悲剧而不是鲁
镇的任何一个人呢?作为 20世纪初有着现
代精神的知识分子的“我”与悲剧人物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 内在
的精神关系呢? “我”到底是一个纯粹的“叙述者”还 是小说
中的另一个主要角色 (人物),或者说是兼而有之呢? 要解决
这一系列问题, 势必要将小说叙述者的人称问题和叙 述时序问
题联系起来考虑。
二、故事怎么说
1
.是一个故事,还是两个故事?
纵观小说全文,在长达万余字的篇幅中,祥林嫂的故事占了 三分
之二,而“我”的叙述竟然占了三分之一。如果小说文 本的用意
仅仅在于再现祥林嫂的人生悲剧的话, 叙述者“我”
的篇幅实在太过冗长了。那么,作者在祥林嫂的故事之外的
“我”的叙述里还想表达什么呢?
“时间是小说艺术的主角”,这是因为故事总是在一个时间 流
程中才得以实现。在小说中, “叙述时间(文本时间)的
顺序永远不可能与被叙述时间 (故事时间)的顺序完全平行,
其中必然存在’前’与’后’的倒置。这种互相倒置的现象 可以
归之于我们所提到的两种时间性质的不同: 话语时间是
线性的,而故事时间则是多维的” (谭君强《叙事理论与审
美文化》)。《祝福》的时间跨度大约是三天,小说开头描写 了
旧历年底江南农村祭送灶神的风俗, “我是正在这一夜回
到我的故乡鲁镇的”。“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 看
了几个本家和朋友”,下午在河边遇见了祥林嫂;第三天 傍晚听
到了祥林嫂死去的噩耗。晚饭后,在雪夜的静寂中,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
嫂”,直到五更将近的时候,被四叔家祝福的爆竹声惊醒。 第四
天的行程没有写,但从反复提到的“无论如何,我明天 决计要走
了”这句话中可以预测出“我”以后的行踪。由此 看来,小说的
文本时间是按照顺叙的方式展开的,主要是叙 述“我”回故乡的
所见、所闻、所感。小说的故事时间则围 绕祥林嫂一生的遭遇来
展开,但作者对故事进行了时间切 割,对时间维度上的前后顺序
和间隔距离作了艺术调整。先 写祥林嫂去世的结果,然后倒叙祥
林嫂的经历,中间通过卫 老婆子之口插叙了祥林嫂在贺家奥的一
段经历。因此,文本
的整体结构是顺叙, 对主人公祥林嫂的生平叙述才表现为倒
叙、插叙等多维形式。从叙述文本的深层结构分析,作为一 个五
四落潮时期失意彷徨的现代知识分子, “我”并非只是
一个单纯的叙述者。“我”的回乡历程尽管很短,但感受十 分复
杂,其中祥林嫂的故事对“我”的触动最大。这样,综 合祥林嫂
的悲剧与“我”的复杂感受,并将其与作者一系列 回乡小说如
《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等联系起来思考 时,我们是否
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祝福》分别写了
“我”
和祥林嫂的两个不同而又紧密相连的故事一一祥林嫂的人 生悲剧
与“我”的心路历程。从结构上来看,祥林嫂的故事 是“嵌”在
“我”的心理感受的叙事层次中的,而“我”的 心路历程则伴随
着祥林嫂的人生悲剧展开、 绵延、深化,
“我”
的故事在意蕴深度上超过了祥林嫂的故事。
2
.叙事视角的确定。
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内聚焦”视角。作为故事见 证人
的叙述者,首先出现在文本开头。 “我”与祥林嫂的同
乡关系,及五年前见过的印象,都有助于加强故事的可信程 度。
接着,在展开对祥林嫂一生的追叙部分里,第一人称叙 述者,那
个读者熟悉的“我”突然隐身不见了,代之以第三 人称叙述者。
“他”以超然于故事之外的“说故事人”的身 份出现,客观冷静
而井然有序地向我们陈述了祥林嫂二到鲁 镇以及沦为乞丐的可悲
经历。最后回到第一人称“我”的叙 事视角,在“祝福”的氛围
中结束了故事。
这样的叙事策略不仅张扬了第一人称内视角与第三人称外 视角的
叙述长处,而且克服了二者的叙述之短。第三人称外 视角的叙述
弥补了第一人称内视角所带来的时空方面的限 制及因为主观情绪
太强而带来的对读者思考的干扰。 而第一
人称内视角叙述则又弥补了第三人称外视角叙述所带来的 读者对
故事的客观可信度的怀疑。
三、故事说什么
1
.祥林嫂所代表的国人的生存现状。
小说主体部分,也即祥林嫂的悲剧故事采用了第三人称外视 角的
叙述方式。叙述者把读者带到事件发生的现场,冷静而 从容地向
我们讲述了祥林嫂新寡之后的灾难性遭遇, 由此让
我们看到国人困窘的生存现状:一方面是人间惨剧的主角,
另一方面是怀着灰暗变态心理的观赏者; 一方面是脆弱的生
命不堪承受无法预测的厄运和灾难, 向着世人吁求起码的关
切与同情,另一方面是世态炎凉与人情淡漠;一方面是生命 个体
的苦苦挣扎,另一方面是传统文化铸成的命运的“两难 性”悖
论。在祥林嫂的生存遭遇中,在以鲁镇为隐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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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初的中国现实中,我们最真切地感受到了国民的愚昧、 虚
伪、冷漠及人生的残缺、病态与绝望。作者在《祝福》中 表现出
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意识和他内心深处难以释然的 困厄,也表现
出了他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2
.“我”的生存困境。
“我”受欧风美雨所带来的现代文明的影响,从封建宗法制 的
农村出走,去寻找别样的新的生活。 然而,都市并非“我” 真
正的理想所在,封建文化、殖民地文化和充满矛盾的现代 文明互
相缠绕困惑着“我”,“寻根”成为“我”的不可摆脱 的情结。
但是当“我”回到故乡时,故乡已全然没有了往日 梦境中的鲜美
活泼。故乡的破败凋敝,故乡风俗的封建迷信, 故乡人精神的麻
木愚昧,故乡世情的冷淡浅薄,都使“我” 与他们格格不入,而
他们也把“我”当成了一个“新党” 。
这些都深刻地折射出“我”的生存的困惑感和精神的漂泊感。
小说也审视了“我”的灵魂与人格的分裂。祥林嫂临终前的 追
问,使“我”比祥林嫂更严重地感到陷于两难的荒诞境地。
“我”唯一的选择只有逃避。于是“我”以一句“说不清” 敷
衍了事。然而道德谴责却使我不能安心。 “我”背负着沉
重的精神十字架,对自我的道德良心进行了严厉的拷问:我 同情
她,却未能给她一个关于生死的圆满答复,因而使她的 魂灵在地
狱也备受煎熬;我明白事理,应该救她,却不敢说 出真话;我痛
恨愚昧落后野蛮的鲁镇文化,却在精神深处与 之有着千丝万缕的
联系;我仇恨所有伸向祥林嫂的黑手,无 意中却成了刽子手的同
谋;我向往现代文明的新生活,却又 感到路途遥远,不可企
及……也正是这种深刻而痛苦的体 验,使我们看到了“我”正视
自己、批判自己的勇气,以及 强烈的参与和重建现代文化的历史
责任感。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小说包含着两个故事或两层关系, 即
“我与祥林嫂”和“我与鲁镇”。“我”不仅仅是叙述者、 见证
人,同时也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是反思祥林 嫂的悲剧
与鲁镇文化的媒介。 “我”的现代意识洞察出鲁镇
文化全部的落后与愚昧,“我”见证了一个女性生命的毁灭,
而这个生命被毁灭的最后一刻,也引发了“我”对自己作为 新旧
历史过渡时期“中间物”的全部怀疑、彷徨、忧虑、颓 唐、无奈
等种种精神的深刻反省,在此我们听到了多种矛盾 心理相互碰撞
的声音,《祝福》因此呈现出“复调”小说的 形态特点。“这种
表达超越了简单的事实和逼真性,它不是 向读者提供单一的现成
答案,而是给出了多种可能的解释。 或者说,这种表达是向读者
提出一系列的疑问,从而在读者 心中产生强烈的唤醒效应和震撼
效果, 激发起他们自身的反
省、困厄与思索。”(周宪《超越文学》)
从小说的叙事结构入手, 引导学生探索隐含在文本中的全部 复
杂意蕴,体验作者的现代人格魅力和历史责任感,这是否 可以作
为最终实现人文性和工具性统一目标的一条途径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