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李振纲梦与庄子哲学
著名精神分析学派的奠基人、《梦的解析》一书的作者弗洛伊德曾这样描述“梦”在古代人精神生活中的影响,他说:“就我们所知,古人都以为梦有重大的意义和实际的价值;他们都从梦里寻求将来的预兆。古代希腊人和其他东方民族出兵时必带一详梦者,好像今日出兵时必定带侦察员来刺探敌情一样。亚历山大大帝出兵时,最著名的详梦者都在营里。”(弗洛伊德,第59页)“梦”对古代人的精神生活曾发生重大影响,也是构成庄子精神世界的一大要素。弗洛伊德认为,“梦因愿望而起,梦的内容即在于表示这个愿望,这是梦的主要特性之一。此外还有一个不变的特性,就是梦不仅使一个思想有表示的机会,而且借幻觉经验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满足。”(同上,第95页)庄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庄子·齐物论》。下引《庄子》只注篇名)“梦”本身是虚幻的,以“梦”的方式开示真理,意味着对现实世界虚幻性的颠倒。所以,《庄子》文本中一再通过“梦”的方式颠覆现实世界的有限性,诉求开放心灵的自由理想。在庄子的梦幻世界中,“梦”可以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也可以发生在大树和人之间(《人间世》篇“栎社树”见梦于匠石)、动物与人之间(《外物》篇“神龟”见梦于宋元君),甚至发生在人与髑髅之间(《至乐》篇“髑髅”见梦于庄子),这些谲怪吊诡的“梦”以虚幻经验的形式宣泄着庄子的情绪,无不表达着庄子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及在现实中难以诉求和满足的“愿望”。所以,套用弗洛伊德的话说,“梦”成为庄子“潜意识”中展现开放心灵的一个通道。下面论述《庄子》文本中几个有关“梦”的叙事,以见庄子假借梦境所呈现的思想世界。
一
先看《齐物论》篇末所载发生在庄子本人与蝴蝶之间的那个最美丽的“物化”之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周梦蝶的“物化”之境,意在展现一种审美意境中的生命感悟,在心随“物化”、物我玄冥的开放心境中感悟“道通为一”的生命本相。郭象注:“夫觉梦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辩也。今所以自喻适志,由其分定,非由无分也。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于此,而劳心于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胡蝶是也。取之于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见郭庆藩,第113页)这是从时间的流逝性及生死的相对性角度解释庄周梦蝶的人生哲学意味。
徐复观援引一位生命感受十分敏感的瑞士诗人阿米尔(1821-1881年)的一段日记,从审美之维诠释了庄周梦蝶的思想意义。阿米尔写道:“现在又一度享受到过去曾经享受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幻想的时候。例如:早上坐在芬西尼城的废墟之中的时候;在拉菲之上的山中,当看着正午的太阳,横躺在一株树下,忽然一只蝴蝶飞来的时候;又某夜在北海岸边,看到横空的天河之星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这壮大而不死的宇宙之梦。在此梦中,人把世界含融在自己的胸中,而觉得满饰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神圣的瞬间,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向另一个世界……心完全沉浸在静的陶醉之中。”(转引自徐复观,第94页)
徐复观认为,庄周梦为蝴蝶而自己觉得很快意(美)的关键,在于“不知周也”一语上。如果庄周梦为蝴蝶而仍然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则必生隔膜计较之心,那样便很难“自喻适志”。“不知周”也就是“物化”,因为“不知周”,所以当下的蝴蝶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生命世界的全部。故其言:“惟有物化后的孤立的知觉,把自己与对象,都从时间与空间中切断了,自己与对象,自然会冥合而成为主客合一。……此时与环境、与世界得到大融合,得到大自由,此即庄子之所谓‘和’,所谓‘游’。”(徐复观,第98页)从审美的意义上,我们尽可以像徐复观那样想象庄子之梦是多么愉悦,然而“美”和“审美”或多或少总带有理想色彩,它并不等于现实。其实庄子的“物化”,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或生活态度,也就是《人间世》篇中所说的“心莫若和”,它与“形莫若就”是一个问题的内外两面。“心”的超越与“形”的迁就牵连在一起,是人的生命存在中的一种无奈。关于庄周梦蝶的意义,王博说:“《齐物论》以一个美丽的梦来结束是颇具意味的……也许,齐物只是一个梦中才可以实现的理想。只要是醒着,你就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区分,并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这才是真正的吊诡。”(王博,第89页)
但是,“梦”又总归有超越现实的一面。此处庄子所做的奇幻瑰丽的蝴蝶梦,与孔子将精神指向政治并为之叹息的“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梦想不同,其独特之处在于它以怪诞吊诡的方式,穿透生命世界深层的“物化”本质,感悟“道通为一”的生命本相,把人们从现实的物我对立、“心”为“形”役的焦虑痛苦中拯救出来,还原其本真生命体验和精神自由。这就是“齐物”!
外篇《秋水》中北海若教训河伯的一段话,可以看作对《齐物论》篇中“物化”之理的一种引申:“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此处海神所点破的“化”境,与《逍遥游》篇首“鲲化鹏飞”的意象中的“化”,在庄子哲学意境中均与生命感悟有关。“化”是“游”的前提,也是“悟”的前提。“化”才能够“游”于“无穷”,也才能“悟”到生命万象的“通”和“一”。天地大生命深层结构中的“化”意味着现象世界的缥缈虚幻,不计较或忘掉这种缥缈虚幻的假象,才能感悟天地万物“道通为一”的本性。“通”和“一”乃是生命世界最纯粹、最本然的“真”和“美”。
二
再看庄子在《人间世》篇中所构想的匠石与栎社“神木”之“梦”。庄子所感受的生命存在的“被迫性困境”发生在“人”与“世”之间。《人间世》篇的宗旨是虚心游世,用“虚”的心态化解“人”与“世”之间的矛盾。“人间世”的主体要素是“人”。大千世界有各种性格与命运的人,但庄子所关注的是与官场政治有关的三类人:一是汲汲追求用世、希望跻身官场政治的人;二是已经跻身官场政治的人;三是看透了政治险恶、打算退出或已经退出的人。庄子在《人间世》篇中让他们先后登场,这或许不是偶然巧合,它恰好应验了由祈求进入、继之感到捆缚、最后打算退出的官场文化的“围城”现象。如何应对人与世之间的矛盾纠葛,用“虚”的心态把“形”亦即外在的生命存在形态寄放在这“人”与“世”之间而不为那些险滩暗流所吞没?庄子提出“心斋”、“安命”之后,又提出“无用之大用”的虚心委形之术。庄子长于以事寓理,借物说人,于是说起了一棵参天大树与一个伐木工头(匠石)的“梦”的故事: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关于栎社神木与匠石梦中“散木”与“散人”之辨,意在划分真人与俗人不同的生命境界或生命价值观:匠石以不材为“散”,神木以无用为大用。匠石代表世俗间一般人的价值观,认为人生在世要有所作为,否则,就无异于虚度一生,就像这棵百无一用的“散木”。这种价值观正是庄子所否定的,因为他看到在荆棘丛生、充满险恶的人间世,“有用”之人并非都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相反,有用之人往往因其“才用”而招人嫉恨,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伤害。在庄子看来,甘井易竭,直木先伐,世俗之人炫才能以争胜,故邻于夭折;栎社神木疏散而无用,故得全性葆真,尽其天年。然而匪夷所思甚或可悲的是,人间世中众人都自以为是,都认为自己有“材”有“用”,反而讥笑“真人”为无用,就像匠石无视神木“无用”之大用,故庄子假托神木之“梦”,以唤醒世俗人走出“人间世”为“名”所误、为“功”所累、心为物役的被迫性困境。
对于神木之“梦”中的真谛,跟随匠石学艺的弟子们有些不解,于是又问道:既然是追求“无用”,又何必生长在“社”庙旁侧呢?匠石似乎是从中感悟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的“道”境和超越现实存在有限性的生命意识,故而告诉弟子说,栎树率真地寄托于社庙之旁,并不是乐于成为社庙的装饰,更不是有心攀附荣耀,真人一死生、齐是非、忘毁誉,虚心委形于世俗中,任凭那些见识浅薄的“不知己者”讥嘲诟骂自己的不材无用,这正是“真人”与众人不同处。换句话说,无用“神木”的寄身于“社”,隐喻着庄子式的心游方外、形委世间、因应自然、以天合天的存在方式。
庄子述说了栎社神木之“梦”后,又举商丘之“大木”演绎“真人”的生命哲学:“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人间世》)庄子告诫世人说,人生在世,不要过分张扬自己的“材”和“用”,那会成为你精神的桎梏和生命的拖累。庄子喜欢用极度夸张的口吻述说事物之“大”,如《逍遥游》篇中的鲲鹏之“大”,上面又说到“栎社神木”、“商丘异木”的“大”,表层看是在说鲲鹏、说树木,内在地看,庄子却是在讲“心”或精神层面的问题:“栎社神木”、“商丘异木”的“大”,来自于它的“不材”、“无用”,隐喻人的心灵和精神只有超越生命存在的现实功利性,才能开阔宏大,呈现无限自由的生命本相。值得注意的是,栎社神木“梦”中所说的那句话:“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可见,真人的“无用”原本不同于俗人的无才无能,它是经历了“人间世”种种苦难的煎熬、磨砺而自觉选择的一种存在方式。
三
庄子语境中的“梦”,又成为沟通“生”与“死”阴阳两界的一个精神通道。此“梦”见于《庄子》外篇《至乐》中髑髅“见梦”于庄子的寓言。该篇中有几段叙事都与“死亡”有关,表明庄子在生命终极关怀问题上的态度。髑髅在“梦”中与庄子的对话,其本质在于揭示“死”的终极向度对生命有限性的超克。故事说: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