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法学家郭道晖访谈录:是朱镕基的入党介绍人字号评论邮件纠错2014年04月14日11:31 来源:民主与法制时报作者:邓益辉陆凤郭道晖,著名法学家,这位如今86岁的老者,在学术上的成就,以及为人、为学的风格和节操,深得推崇和尊敬。
而在他自己的记忆中,这一生走过了“漫长的苦难历程”,尝过了人生的艰辛曲折,“有血有泪,可歌可泣”。
他出身于名门,其三位祖父郭仑焘、郭嵩焘、郭昆焘并称为“湘阴郭氏三杰”。
可当家国蒙难,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他的少年时代留下了“流亡千里”的记忆。
他参加革命,历经“反右”,苦熬过“文革”,人生已到知天命之时。
年届半百,他仍以“犹献春蚕未尽丝”的精神,投身中国法治建设的探索和研究,终成大家。
在与民主与法制社记者的访谈中,郭道晖回忆与朱镕基的同窗情谊,讲述自己如何通过了法治入门的“第一堂考试”,解释“中国法治三老”一说的来源,谈依法治权、依法治官,谈“爱与憎”,谈鲁迅的“反抗挑战”之美……尘封这些往事的匣子,被一一打开。
清华同窗情谊1947年7月,19岁的郭道晖只身去武汉报考大学,打地铺住在武汉大学的教室里。
那时候,没有“统考”一说,实行的是各校分别报考。
他在炎热的天气里连考了4所大学,筋疲力尽,大病了一场。
所幸,郭道晖被3所学校同时录取,他选择了清华大学电机工程系。
就在那时,他与同班的朱镕基相识。
“他与我父亲有师生之谊,与我有同窗之缘,更主要的是我们的思想、性格比较相投,所以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郭道晖回忆说。
郭道晖刚刚上大学时,内战形势趋紧,1946年秋到1948年,北京爆发了多起学生运动。
其中,包括震撼全国的“五·二”反饥饿反内战运动。
郭道晖积极投入各次学运中,每次游行与集会都必定参加。
上课时,他开始从前排坐到了角落,偷偷地阅读《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等进步书籍。
当他读到列宁著作中号召工人和士兵“把枪支从右肩移到左肩”,变国际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推翻沙皇统治时,不禁豁然开朗。
“中国现在不正是从对外抗日战争,转到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国内革命战争吗?”自此,郭道晖彻底抛弃了任何不流血变革的幻想,“只有革命,才有出路!”1948年7月,他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联盟。
同年8月的一个大雨天,他经同学介绍加入了清华大学的中共地下党组织。
那年,他正好20岁。
记者:很多人都知道,您是朱镕基的入党介绍人。
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郭道晖:我和朱镕基是中学校友,大学又是同班。
准确地说,我先是他的入团介绍人。
那个团就是新民主主义青年联盟,地下党的外围组织,那个时候盟员也是秘密的。
1948年冬天的时候,我介绍他入盟,而且我们住一个房间。
1949年10月,我又作了他的入党介绍人。
他当总理以后,有一次美国的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来北京,在会见时质疑中国的人权问题,指责中国。
朱镕基不正面回答,他对奥尔布赖特说:“我当年参加争取人权的斗争至少比你早了10年。
”把她顶了回去。
因为他1948年就参加了新青联,参加了争人权、争民主的学生运动。
记者:在您的印象中,青年时期的朱镕基是一个什么个性的人?郭道晖:朱镕基品学兼优、多才多艺。
在中学时功课在班上数第一,课外活动也活跃,还喜欢唱京剧,会拉胡琴。
他曾扮作“贺后骂殿”中那个挨骂的皇帝赵光义。
唱做俱佳,引起轰动。
到了大学的时候,他还教我唱,我也能唱几句。
他退休以后,一段时间他早晨爬山,下午散步,有时还请京剧界胡琴高手教他提高拉胡琴技艺。
他的文笔很好,刚上大学便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爱与憎”的文章。
文中引用了诸多名家关于爱的格言,他认为作为一个时代青年,“爱与憎要分明”,要以新的世界观、历史观、人生观去“自我牺牲地爱人民”。
50年后,他就任总理时,在记者见面会上说的那句“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他这句话的体现。
记者:前段时间出版的《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您看了吗?郭道晖:我没有这本书,我有他此前出版的四大本《朱镕基讲话实录》。
我看到有些文字报道,反响很好。
有一次我们聚会的时候,我在大会上讲,镕基,你应该写回忆录,做这个事是对党负责,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
我建议我们班同学都写点自传、回忆录,否则哪一天我们走了,就会把我们所经历的这个不平凡的时代所特有的精神财富也带走了。
但是中国的领导人受党纪、惯例约束,不像西方卸任后的总统有写回忆录这个传统,其实应该稍微放开一点。
现在他陆续出版他的讲话集,这就很好。
“为学”与“为人”解放初,郭道晖调任清华大学党总支候补委员,1950年任党委委员、党委宣传部副部长。
他回忆说,沐浴于水木清华阳光雨露之中,呼吸着校园内民主自由的空气,有名师的教导,还有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的锻炼,在“为学”与“为人”方面得到高素质的培养,为一生的事业与操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朱镕基对此深有同感。
他在祝贺清华大学电机系建系60周年的题词中写道:清华就是教我们“为学”又教我们“为人”的地方,它以严谨的学风和革命的传统,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献身革命和建设祖国的“有骨气的中国人”。
当时,清华大学实行“通才教育”,文理并重。
建筑系教授梁思成提出,只会理工,不懂人文,只能算“半个人”“反对半个人的世界”。
这正中郭道晖的下怀。
在课余,他时常去听吴晗、张奚若、朱自清、冯友兰等教授的演讲。
寒假时,他还到建筑系去学素描。
如今在生活中,郭道晖依然充满着人文情趣。
他喜爱游历各地,并搜集许多纪念品。
这些纪念品或是一块石头、一个贝壳,或是一个仿制的文物、酒器等等。
他将这些视为“珍宝”,摆满了家中的客厅。
事实上,正是受益于这种“通才教育”,理工科出身的郭道晖即便是半道转型法学研究,还是成为了法学界的大家。
2005年11月23日,湖南大学举办“郭道晖教授法学思想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30多位法学界专家学者作了发言,众人盛赞,郭道晖是“当代中国法学界站在时代前沿的一面思想旗帜”。
在研讨会上,著名法学家李步云教授发言说,郭道晖早年参加革命,历经坎坷,50岁才开始从事法学,但就在这将近30年的时间,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
李步云称其为“社会主义中国法治理念的开拓者和启蒙者”。
记者:您学的理工科,但却一直没有从事过技术工作?郭道晖:我是从自然科学转到人文科学。
大学时期我学的是电机工程专业,毕业后我却没有从事过有关电机的专业工作,因为解放前我作为地下党一直搞革命工作,解放以后也在党委宣传部搞宣传工作,然后还教哲学,再由哲学转到法学。
1953年,我带领学生去抚顺发电厂,这是我唯一一次从事有关电机专业教学,但也是为了学习前苏联的经验搞生产实习。
我和李步云等教授不一样,他们大多是科班出身,受过正规的法学教育。
我是从法治工作实践中学习,靠“自学”。
但是我也有优势。
我一向以文史见长,不那么僵化教条。
这一点我觉得比科班出身的可能有一点优势,所以我选定搞法理学、法哲学,用我所长,避我所短。
记者:1979年的时候,什么原因导致您去了全国人大工作?郭道晖: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党的指导思想上的拨乱反正,党和国家走上正轨。
4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建立一个法制委员会,彭真复出,担任主任。
当时急需干部,时任法委会办公室主任的王汉斌急于把我调去法委会工作。
这时候我已年届半百,改行学法,可谓“老年出家”。
法学上的权利权力,同电机学上的电压电流,相去十万八千里。
但我当时对中国缺民主、无法治有切身的感受,也想借此实地体察一下我们国家权力的运转情况。
特别是我发誓要在未来的岁月中,追回我被耽误了的20年青春,竭尽余力,做些真正有益于人民的事。
我在人大一干8年多。
起初是在理论组任组长,一边参加立法实务,一边关注与钻研一些有关民主与法治的基本理论问题、现实问题。
后来又被调到国家法民法室当处长,参与民事诉讼法草案的拟制、研讨等等,后来就调到研究室当副主任。
我在研究室里牵头组织收集各种材料,研究和整理简报,我接触很多法学界的动态。
李步云1979年在《人民日报》写了一篇叫做《罪犯的法律地位》,也就是罪犯的权利,在中国当时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个概念。
我在法工委看到很多来自政法部门、特别是监狱的干部来信告状,质问:罪犯还有权利?为罪犯辩护,立场站到哪儿去了?我们以后不好管了。
这件事令人哭笑不得,我也就此和李步云建立了友谊。
那时候他在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任职。
记者:您去法制委员会之初,哪件事让您印象特别深刻?郭道晖:1979年彭真刚到任,就狠抓立法。
在当年7月的全国人大会议上一股作气通过了7个基本法律。
其中一个是《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
当时中央已决定设置深圳经济特区,举办中外合资企业,引进外资和技术。
但党内有些领导干部却持坚决反对态度,比如有人说这是“出卖国权,复辟租界”等等。
因此,彭真要求办公室立即整理上报一个资料,借列宁和前苏联的经验来说服异议者。
我1979年4月调去法工委上班第一天,王汉斌就给我布置了这一急迫任务:要我立即撰写一篇“列宁在新经济(310358,基金吧)政策期间实行租让制”的论述。
我当即返回清华,在大图书馆查阅列宁文集索引,遍阅有关资料,三天内写就这篇《列宁论租让制》的文稿上交,立即被办公室排印送呈中共中央政治局,作为中央审议合资法草案的主要参考资料之一。
此文在促使政治局顺利审议通过合资企业法草案,起了重要作用,受到好评。
我也顺利通过了法治入门的第一堂考试,同事们还以为我对经济法问题很“在行”。
其实我不过是懂得一点搞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和文章速成法而已,对经济法并不深知。
法治启蒙者在人大工作8年后,1987年9月,郭道晖从全国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转到中国法学会工作,任研究部主任。
1989年离休,他又被返聘为《中国法学》杂志社总编辑。
直到1998年70岁,他才离任。
在郭道晖任总编辑的9年里,《中国法学》突破学术禁区,开展了一系列有现实针对性的问题讨论,并扶持了一批中青年学者的成长。
法学界认为该刊“有如一阵清风吹来”“担负起了引导一个东方大国法学研究方向的重任”。
正是在这20年里,郭道晖在学术研究上获得丰收。
他著有个人专著7本,主编或与他人合著的书10余本,个人撰写了300多万字。
其中,他的《法的时代精神》《法的时代呼唤》《法的时代挑战》三本书在学界引发轰动,好评如潮。
他感慨,同以往20多年浪费时间于写不完的“检讨”和其他“遵命”文字,真是天壤之别。
他立论行文,中心思想只有一条—“人民的利益是最高的法律”,竭力为人民的权利鼓与呼。
郭道晖自我评价,自己是一个“爱动脑、勤动手、闲不住、不愿得过且过,而是好作杞忧、不平则鸣”的人。
尽管已是离休多年,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每天仍旧会工作6个小时以上。
他可以熟练地操作电脑,通过键盘写作,在网络世界驰骋。
近年来,郭道晖转战社会公共刊物,多家新闻报纸、杂志曾向他约稿,他也乐意写作。
郭道晖认为,虽然自己所论在法学学者眼里,只算得法学常识,但在当代中国则不失为必经的法治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