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无思一躁动到极点后,人都想停一停,喘口气,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禅”。
披着山花野草的禅,换了身西装,走进都市,时尚起来。
禅,本来无一物。
最早和其他东西扯上关系的,应该是唐咸通时的善会和尚。
老和尚每天下了蒲团都要用夹山碧岩泉的水煮牛牴茶,喝多了就从袅袅茶香中眇出了“茶禅一味”。
从此,后人对谜团一般的禅有了月光般的朦胧。
喔!原来禅就是茶。
记得三岁上幼学,蓄短发的郑老师问我们,什么叫妈妈?大家都摇小脑袋。
郑老师把声音擦亮:妈妈就是——娘,娘——就是妈妈。
这是进幼学得到的第一门学问。
说到美人杨贵妃最馋人,杨贵妃到底长得如何一流的肥嫩,只有唐玄宗清楚,是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用“温泉水滑洗凝脂”一连串的比兴,说书人张嘴才有了底气,听书的人脑壳里杨贵人的形象还是清晰不起来。
迷上电脑的现代人比千年前的善会和尚要善于发散性思维,不老是盯住一碗水不动,把什么禅歌、禅舞、禅书……糖葫芦般一串串举了出来,招摇过市。
更有若干禅院、禅楼挤在闹市的电子屏下,和南朝四百八十寺不同的是这一座座禅院、禅楼像脸上盖了白粉倚在大门边招男人下水的拐子。
我熟悉的长沙一位茶叶老板,花大钱在白沙井也撑起座禅茶院,开业时去凑热闹,只见墙壁上、过道中、大厅里镶满了如来观音、十八罗汉、八洞神仙,前辈菩萨们几乎都到齐了,在杨老板眼里,禅,非佛莫属。
我不由隐隐觉得刻在大厅正中我的那篇《茶禅赋》,赋中“千秋之外追唐诗宋词者,唯一叶一禅耳”的话,就显得有点文不对题了。
时下,全国流行形象广告语,什么大连“浪漫之都”,深圳“精彩之都”,等等,都很打中眼球。
若把香港“动感之都”的帽子任意戴在一座城市的头上都合适。
至于“茶禅之市”、“禅意之乡”的口号就有点让人犯傻。
善于气沉丹田的古人尚且没几个坐出了禅意,今天,把GDP当口香糖嚼的领导者们,却想带领一州一市的老百姓整着队伍去入禅,这比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豪言还催人开胃。
今年,北京达沃斯花了半年时间为石门搞旅游发展总体规划,费尽心思也为石门旅游抠出了一句口号,叫“修行石门”。
这容易让人联想到店小二,白毛巾往肩上一甩,腰一低,右手一摆:楼上请!好像石门也躬在湘西北角上向四海招手:天下学道——石门请!这无疑是规划师们看重石门茶禅文化的缘故。
开放了几十年,天下久动思静,想不到世界像永动机,启动了再也停不下来,想消消火,一时苦无良药,都不知不觉地把目光一齐盯上了“禅”这个古偏方。
无奈,禅从乡下草庐里被请了出来,换上高跟鞋,一歪一扭地来到都市的试衣镜前,任凭先生小姐们为她挑选时装。
二自近代学者出现,论坛上的声音就比鸟声多起来:说地球是四十亿年前宇庙大爆炸炸出来的,恐龙是被小行星撞灭的……高论得只能斜视。
胡诌比真理还伟大。
说禅是南北朝梁武帝时达摩来东土后创立的,无疑也是茫然之说。
早在2500多年前,释迦牟尼坐在西方的灵山拈着花一语不发,唯有侍者迦叶嘴含笑心神领会。
禅就像一条小溪从如来的莲花座下汩汩涌了出来。
这是禅的一条支流。
在几乎同时期的东方鹿邑曲仁里的老子也正坐在麦席上仰着太空冥想,悟出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给喜欢咬文嚼字的中国人劈头盖脸泼了一头雾水,两千多年过去了,汉人仍不甚明白李聃的“道”到底为何物?后来,我仿佛有了点清晰,原来,这是东方的禅。
道者,禅也。
《道德经》也可算作一部只可悟,不可言的禅学。
老子的“道”是禅的第二条支流。
恒河和长江不同源,但禅同源。
达摩到底是达人,一苇渡江来到嵩山少林寺,在少室山五乳峰洞穴中一坐九年,狼搭在肩上,鸟歇在头上,以为是块顽石。
传说洞壁上还嵌进了达摩的影子。
其实,达摩只是使自己消失了九年,把心放回到天地间去了,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唐贞观年间,六祖慧能躲在岭南曹溪,十五年没下山。
他圈在山沟里干了些什么,不知道。
世人除喜欢慧能是幡动还是风动几个绕弯子的故事外,大凡还会背诵慧能“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十六字真言。
其实,目不识丁的慧能,在山中十五年照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不着一字创造了东方宗教——禅宗,把禅用佛祖拈花微笑的传道方式承袭了下来。
慧能预知人间会越去越多事,简单的世道会愈搅愈复杂,决定衣钵不再往下传,以此想杜绝后人少些妄想。
慧能的担心没错。
到了北宋年间,夹山圆悟和尚唱诵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弟子们将圆悟的唱诵结集成一卷《碧岩录》,被华人和大和人捧为经典,又被今人说成是禅门第一书。
注释家一时蜂起,绕口说禅成为流行。
2003年石门举行夹山茶文化论坛,请释灵悟过来发言。
会前,灵悟对我说,禅,自从有了文字就倒味了,夹山和尚做了件蠢事。
我听了双手合十,连呼“善哉!善哉!”当着众人,灵悟却不肯把这层窗纸捅破,原来和尚也很圆滑。
三对于禅,除了达摩、慧能少数几个和尚外,能跟在后面悟出道道的,要算中国诗人。
李太白这个老顽童,既好动又好静。
动起来,五岳寻仙不辞远;静下来,往敬亭山上一坐,就只有敬亭山了。
没有禅,李唐一代就没有王维。
王维喜欢一个人独游,走到哪儿总是只见桂花落,深山不见人。
深山有没有人我们不知道,反正他心中无人,是个大诗禅。
待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江山笼统成一片白,只余一只小舟,一支钓杆,一领蓑衣。
柳宗元到哪儿去了?柳宗元他自己不知道,只有禅知道。
老天真苏东坡更是得鱼忘筌的人。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他与友人乘月光游赤壁。
一只小船,满载酒香和涛声。
杯盘狼藉后,枕在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老胡子彻底忘我了。
这种感觉自己也时有发生。
去年腊月,邀朋友在璞谷聊天,话到兴头,中浩要我写副对联助兴,此刻,正天地去远,飞雪归近,宇宙茫茫,不知此身安哉!即脱口而出:夜静孤心远,天浅白雪深。
落音炉火更红,天地无语。
随口一句话,后来,被中浩用木板刻好挂了出来。
这姑且算我瞟学的禅道。
中国诗人贫困到极点的时候,心就入了禅境;当中国诗人把诗写到极致的时候,诗就成了禅诗。
这样的诗说不出来,想翻译更是蠢事。
道如禅,诗亦如禅。
禅,除老庄这些达人,其次,就被中国诗人们悟走了。
去年11月《桃花源诗季》刊物要选我几首诗,前面要加几十个字的个人诗观,至今记得写了这样几句话:诗是灵性的东西,不可凭学问写。
类似佛门的禅,不立文字,直指人心。
自唐禅风大兴,引起了诗风大变,从佛禅语言诗性化,到诗性语言佛禅化,诗禅合一,融入一道。
无禅境者不可为诗。
是好诗者,必入禅境。
欲写诗,先入禅道。
宋人说,学诗浑似学参禅,讲的也是这个意思。
今天人的匠心要比古人高明许多,用光学原理可以叫你看不见天上的飞机,但诗人们却可以用心把自己从世界上消失。
古人的道术要比今天的人高明许多。
刘谦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民币变没了,那是小技、是魔术;诗人们在乱纷纷的世界中把心变没了,那是大技、是禅术。
僧人在蒲团上打坐,入定后不知道自己哪儿去了,那是把自己藏起来了,是禅功;诗人当人性透明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去了,那是把自己忘掉了,是禅境。
诗人比僧人要道高一筹。
今天一些台面上的人,每天老想往前排坐,往前面挤,生怕镜头摇来摇去把自己晃丢了,他们与禅走动越来频繁,其实双方从来就没认识过。
万物皆可时尚,唯禅不可时尚。
虚火上亢的当代人是没法靠近禅的。
四自从有了禅,从古至今就有不少好事者想给禅作注脚。
释慧皎的《高僧传》中就说,禅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说禅是以“寂”为途径的思维方法。
文中用了若干比兴,禅为何物仍不知何云。
更多的是老和尚们喜欢故弄玄虚,自己说不清,就使法子叫小沙弥听不清,弄出若干“公案”,想普天下的人都破不了这个“案”。
“这碗水是什么?”小和尚顿时瞠目结舌,晚一步德山棒就落到了头上。
老衲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天知道。
犹如宋丹丹问赵本山:“大象哪儿去了?”赵本山只能木在那儿,他怎么也想不到大象到冰箱里去了。
这姑且算是春晚的“公案”。
由于自古和尚们卖乖弄巧,故更多的人把禅看作是“机锋”,谓之禅机。
台湾学者胡兰成就说过,“禅”的思想是一个“机”字。
老先生似乎也在糊人。
禅所谓公案、机锋,那不过平僧俗人替禅模拟的一种思维方式,这些公案、机锋都不过是禅思游戏而已,以此想游戏老百姓。
苏东坡曾与佛印和尚逗趣,你看我像什么?佛印答,我看你像尊佛。
苏东坡洋洋得意地说,我看你像堆牛屎。
回到寓所说与夫人,夫人说苏东坡你今天输尽了。
聪明一世的苏东坡,忘了自己心中是堆牛屎看别人才会是堆牛屎。
今天,又有人把诸如此类生活中的一些机巧美其名曰叫“生活禅”。
哲学家汤一介还领衔编著了一本书叫《生活禅,智慧易》。
这位哲人忘了禅是比易更大的智慧,所谓“生活禅”不过是把禅泛化了的一种生活智慧罢了。
自古中国人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个人把国家玩丢了。
其实,国家丢了,只要被另外一个人捡起来就行了。
而大面积常人们喜欢犯的错误,都是常识错误,小人犯事不大,故往往不被人在意。
稍稍留意会发现,现在国内到处都在买禅茶。
据说,这些茶都在佛龛上摆过,经菩萨过了目,点了头。
禅茶把“禅”和“佛”画上了等号。
按理说只有长在云雾山中的茶,顺自然生长,得天地灵气,清水出芙蓉,那才是带自然禅意的真正的禅茶。
茶一旦摘下山,经人工一次次的包装,又经香火一次次地缭绕,就皈依了佛,只能称佛茶了。
禅,它不是宗教,是以无为为基本特征的。
玩石人喜欢把河滩上捡回来的某些石头叫做“禅石”,这倒很贴切。
这些石头千百万年躺在流水中,没有附加任何外在的东西,天要说的话,天的心思,都悄然无息地长在了石头上,相对无语,只能悟出来。
“与天交可得奇石。
”我《奇石赋》中的这句话在玩石人中所以能传播,可能大家从中悟出了点什么。
在200l首届中国石门柑橘节活动中有一个“中华石门石奇石展”,就如何赏石我在展览大厅写了一段话:智者不能,仁者不能,唯道者可观石。
文有文道,书有书道,唯石无道也。
同是玩石家的兰天野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一会,说,很有味。
千万莫要以为人的聪明也是与世俱进的。
东晋的陶渊明就比今人聪明。
陶公为了隐喻心迹,独撰了篇《桃花源记》,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禅境。
世人浑不知,把桃花源说成一个理想的乐园,且在斜阳古道间新堆了不少亭台楼阁,碧瓦红墙,灿烂成了一座公园,桃花源由心向往之,变成了身游玩之。
据闻,更有人想花巨资在柳叶湖新建一处梦幻桃花源,要极尽现代声、光、电之能事。
美则美矣,但那不叫桃花源,应该叫快乐大本营。
应该说,潇湘山水,数常德幸甚。
常德不仅山有德,桃花还能艳出禅意。
陶令公不愧是继达摩后,用文章塑造禅的开拓者。
晋无文章,唯陶渊明一人而已。
古人没说错。
倒是我们做了不少蠢事。
过去我们乡下不少人是因为无钱读书而愚蠢;今天,我们一些人是因为太聪明而愚蠢。
五古往今来,老百姓说错话的少,是因为能让老百姓说话的机会不多。
学者则不然,除了一张嘴,还多一支笔,一张发言席。
胡兰成说“禅自是中国的思想。
”胡氏看来,中国除了孔子、老子的思想外,还有禅的思想。
禅有什么思想?是怎样思想的他没说。
我想问,宇宙有思想吗?它为何造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