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胡宗宪,嘉靖皇帝的宠臣嘉靖皇帝应该是有些福气的。
当他在大礼议中面临困境的时候,张璁挺身而出,帮助他渡过难关;当宫女们用绳子要将他勒死的时候,却在绳子上打了两个死节,竟然勒不死他。
当倭寇在东南地区捣乱时,先是朱纨,后是胡宗宪,用不同的方式帮助他收拾倭寇。
由于朱纨在剿灭倭寇的同时没有摆平为海盗们鸣冤叫屈的闽浙及徽州籍官员,打搅了嘉靖皇帝的清修,被下狱致死。
但向嘉靖皇帝告胡宗宪状的人其实比朱纨多得多。
为什么呢?因为胡宗宪不守规矩、不按规矩出牌,甚至还有些无赖;因为胡宗宪生活奢侈、出手豪阔,养着一批三教九流之人,把个总督府弄得乌烟瘴气;而且,胡宗宪对付倭寇、对付海盗的那些手段,甚至有些下三滥,令一些正人君子看不惯,甚至嗤之以鼻、羞于为伍。
但是,不管文官们怎么说,怎么弹劾,嘉靖皇帝就是相信胡宗宪,就是信赖胡宗宪。
什么原因?第一胡宗宪既会打仗,又懂得讨皇帝高兴,办法是“多报喜、少报忧”。
胡宗宪主持剿倭之后,东南形势确实大为改观,所以他有向皇帝不断报捷的资本。
所以,皇帝见到的报告,不像过去那样,今天损兵,明天折将,而是三天一小胜、五天一大捷。
这种消息多么令人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喜欢听好消息是人的天性,不能怪嘉靖皇帝。
当然,胡宗宪并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他知道皇帝什么高兴什么不高兴。
他会在报告中作一些处理,小胜报大胜、大捷成了特大喜讯;遇到困难、受到挫折、打了败仗,他先压着,等到反败为胜时,一并报告。
你看看,多聪明。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既是因为巡按御史和言官们一天到晚盯着、一天到晚用放大镜在找毛病,又因为能够混到总督、巡抚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不是傻瓜,胡宗宪现在做的,他们也都曾经想这样做,甚至也都曾经这样做过。
但是,当言官们揭露胡宗宪掩盖败绩的时候,胡宗宪又打胜仗了。
而其他的巡抚、总督又没有胡宗宪的本事,没有办法反败为胜更不要说很快就反败为胜,于是最终还是要如实报告,要被揭露出来,这罪过就要加等了,因为这样的错误被杀的巡抚、总督在当时不止一个两个。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公平,别人能做到的,你就未必做得到。
别的总督、巡抚做不到,但胡宗宪做得到。
所以,尽管不断有人揭露他夸大胜利、揭露他掩盖败绩,但从总体形势看,却是在不断好转,所以这个状在嘉靖皇帝那里就告不入。
其实,嘉靖皇帝也同样不是傻瓜,虽然看上去他只是在西苑祭祭天,拜拜神,一心一意勤修炼,但他心里像明镜一样。
既然是打仗,哪里可能只打胜伏不打败仗?而且他有比较,胡宗宪在东南,形势就和其他人在那里不一样。
这是嘉靖皇帝相信胡宗宪、信赖胡宗宪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胡宗宪不但在国家安全上帮助嘉靖皇帝,而且在心理上,在皇帝和上天交流的过程中帮助嘉靖皇帝。
这更是其他的将领,其他的总督、巡抚们根本想不到的。
但是,他们想不到的事情,胡宗宪却想得到,不但想得到,而且做得十分出彩。
那么,胡宗宪怎么在心理上安慰皇帝、在皇帝和上天的交流过程中帮助皇帝呢?这就要说到大名鼎鼎的徐渭徐青藤了。
▲徐渭说来真是不可思议。
徐渭本来只是浙江绍兴的一介书生,他在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中对自己的大半生作了回顾。
少年时代的徐渭致力于古文,在家乡绍兴小有名气。
但运气不佳,做了二十六年的秀才,连考了八次举人,竟然连考连败。
这个成绩比起他的浙江大老乡张璁更加丢人。
张璁是连考八次,最后考中进士,徐渭也是连考八次,竟然连举人都考不上。
他又是心比天高的人,却身为下贱,成为人们讥笑的对象。
不仅如此,这个徐渭还既穷酸又懒惰,既孤傲而又散漫,所以没有什么朋友。
没什么朋友也没关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但是他又“尤不善治”,没有什么谋生手段,所以穷困潦倒。
但就这么一个落魄书生,竟然受到胡宗宪上宾般的接待。
徐渭自己后来回忆说,初到胡宗宪帅府中时,“数赴而数辞”,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反反复复。
中国人有“反复小人”的说法,但胡宗宪胸能容物,对于这个一身坏毛病的穷书生,任其来去自由,来的时候接客、走时候送客,从来不缺礼数。
这倒使得徐渭有些过意不去。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胡宗宪对徐渭如此抬举、如此厚爱呢?我们在上一集曾经反复说到胡宗宪的一个特点,“善宾客”。
人们用“善”字而不是用“喜”字来说明胡宗宪的对待宾客,其实大有讲究。
因为胡宗宪不但喜欢招揽宾客、厚待宾客,而且善于发现宾客的长处、善于发挥宾客的长处。
这就是喜欢结交朋友与善于结交朋友的大不同处。
别人尽看到徐渭的不足,尽看到徐渭的坏毛病,甚至连徐渭自己都对自己缺乏信心,但胡宗宪却发现了徐渭的长处。
什么长处?徐渭虽然没有谋生的手段,却学过文武术。
诗文写得极其漂亮,书画更是独树一帜,而且拜名师学过剑术,学过兵法,这就是本事。
这种本事本来是应该卖给帝王家的,是用来为国家建功立业的。
但明朝进入官场的道路非常狭窄,学文的必须通过科学,即使考不上进士,也得考上个举人,才算有了做官的资格。
但徐渭就是考不上举人,所以路子就断了。
对于这一点,胡宗宪特别能够理解徐渭。
胡宗宪久在官场,见人见得多了。
有多少没有本事的人,就因为运气好,背了几篇“时文”,考中了举人、考中了进士,所以进入官场,甚至辉煌腾达。
又有多少有本事的人,因为运气不好而混不到一官半职,穷困潦倒一辈子。
至于徐渭的孤傲散漫,瞧不起人,在胡宗宪看来,这根本就不是缺点,包括自己内,哪个有本事的人不是这样?这个徐渭倒是合自己的脾性。
至于穷酸懒惰,那是英雄气短,没有遇上明主,是凤凰落进鸡窝里,展不开翅膀。
一旦英雄有了用武地、凤凰重新回到蓝天,那还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以胡宗宪要善待徐渭、要厚爱徐渭。
徐渭就没有辜负胡宗宪的厚爱,到总督府的第二年,就给了胡宗宪一大惊喜。
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胡宗宪剿倭到舟山,不知倭寇或海盗们哪里弄来一头白色母鹿,逃跑时没顾上带走,被军士献给了胡宗宪。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
鹿有多种,马鹿、水鹿、梅花鹿、长颈鹿等等。
但白色的鹿却极其少见,一旦出现,就被视为“祥瑞”,就是大吉大利。
胡宗宪得到白鹿,大家自然向他表示祝贺。
胡宗宪自己也十分得意。
但那个时代是什么时代?是封建时代、是君主专制的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如此祥瑞之物,又岂是臣下可以享用的?这个祥瑞之物胡宗宪敢留在自己身边吗?如果留下,那你想干什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史一个报告给皇帝,那胡宗宪就死定了。
所以,这个东西必须送到北京去,送到嘉靖皇帝的西苑去,那才是为臣之道。
这个白鹿的出现,并且要把它护送到北京,凭空增添许多事情。
要寻找饲养员,要准备好路上的食品,要安排好运送的船只,要挑选出放心的卫队。
这个工作甚至比当年把嘉靖皇帝从安陆州护送到北京更困难。
但这个运送白鹿的工程,却是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
不但是总督工程,而且是皇帝工程、是国家工程。
既然是国家工程,那花多少钱也得办,调动多少人也得办,而且要办好,不但不能让白鹿在路上死去,连在路上生病都不行。
不然的话,如此祥瑞之物,搭拉着一个生病的脑袋去见皇帝,那不是扫兴吗?当然,由于措施得力,这头白鹿最终生龙活虎般地见到了皇帝。
运送白鹿是一个方面,更加重要的是要配合进献白鹿,给皇帝呈上一篇文章,使得这个事情变得有文化。
只有注入了文化因素,事情才会有附加值。
这篇文章要介绍这头白鹿的来由,要介绍这头白鹿出现预示的意义,包括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胡宗宪帅府中有的是文学奇士,写出这么一篇文章应该不是太难。
但各人有各人的口味,谁知道皇帝是什么口味呢?而且,看文章还要看心情,同是一篇文章,心情不同,看上去味道也不相同。
这里面的讲究、这里面的学术大得很。
而且,还有运气的成份。
但无论如何,必须让皇帝看了喜欢,看了高兴。
胡宗宪在这方面也没有太多的经验,但他有他的主意,他让宾客中的文人们各展才学,每人写一篇,让大家来评价,看看谁的文字最好、谁的文章最可能得到皇帝的赞赏。
这就等于搞一个作文比赛。
大家要问,这犯得着吗?当时倭寇还在捣乱,还在滥杀老百姓,还在洗劫城市和乡村,你们这帮人不把精力放到剿灭倭寇上去,却花在做这个无用功上。
但是,我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在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多少著名的英雄好汉,在前方拼命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却因为没有做好和皇帝的沟通,没有摆平中央的事情,最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远的不说,南宋初年的岳飞,厉不厉害?金人都叫他岳爷爷,叫他的军队岳家军,说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但最后怎么个结局?还有,就在几年前发生的事情。
胡宗宪前任的前任的前任,浙江巡抚朱纨,就是因为眼睛只盯着倭寇、只盯着海盗,忽略了和朝廷重臣的沟通,忽略了和嘉靖皇帝的沟通,最终下狱而死。
胡宗宪当然不步他们的后尘,他是个会算政治帐的人,他要通过加强和朝廷的联系,来保证在剿倭灭寇中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他必须做这个别人看起来无聊得很的事情,必须做这个在别人看来纯粹是拍马屁的事情。
不仅他自己要做,还要说服、动员身边的这些有本事的人按照他的意思做,跟着他一起做。
不但要做,还做好,要做得很漂亮。
思想问题做通了,认识统一了,事情就很好办了。
徐渭们哪一个不是写文章高手?最后,经过大家的推选和胡宗宪本人的审定,挑选出了几篇立意高远、文字华美的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派专人送到北京。
但胡宗宪并没有急着把它们都送给嘉靖皇帝,因为呈给嘉靖皇帝的不能要那么多,只能送一篇。
那么胡宗宪为什么要送几篇,送给谁?这又是胡宗宪的精明处。
因为他也不知道嘉靖皇帝会喜欢哪一篇,他得请高人指点。
哪里的高人?当然是朝廷的高人,能够摸清皇帝喜好的高人。
这个高人是谁?史书没有明说,只是说一位“学士”。
《明史》的原文是这样的:“寄所善学士,择其尤上之。
”人们普遍认为,这个所谓的“学士”,胡宗宪请教的这位高人,就是嘉靖皇帝搬进西苑之后,长期帮他管理国家事务的内阁首辅严嵩。
人们是这样分析的:胡宗宪和严嵩关系密切、严嵩和皇帝关系密切,而且严嵩对嘉靖皇帝的脾气揣摩得十分到位。
这几条加在一起,胡宗宪要找高人,有哪个高人比严嵩更高的?所以,这个所谓的“学士”必定是严嵩无疑。
但《明史》为什么不明说严嵩呢?这就是历史学家的难处,也是历史学家的狡猾处。
说历史学家的难处,是因为大家都同情徐渭,不忍心把他和严嵩和在一起,但又不能不说。
怎么说?既不明说,但又要让大家明白。
这就是狡猾处。
这都是向孔子学习的。
孔子修《春秋》,为尊者读、为长者讳。
尊者、长者做了坏事,要替他们作些遮掩,但又得让他们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所以就遮掩一些、透露一些,让后人猜测去。
这个被人们认定是严嵩的“学士”,这位高人看了胡宗宪送来的几篇《进白鹿表》,不禁击节称好。
既称赞文章好,更称赞胡宗宪会收罗人才。
你看看,怎么天下的人才都跑到杭州去了呢?怎么天下的人才都被胡宗宪搜罗去了呢?经过反复挑选,反复比较,这位高人选中了徐渭的文章。
当活蹦乱跳的白鹿送至西苑,当读到徐渭的这篇《进白鹿表》时,嘉靖皇帝“龙颜”大悦,比见到胡宗宪送来的捷报还高兴。